不做广播体操快二十年了,不知道现在的中学是不是还有课间操,应该还一直在做,但也仅限于中小学校,单位里集体做操打我记事就没有见过。也不知谁哪位大人物开始怀旧了,从8月9日开始,北京的机关、企事业400万职工将跟着“大喇叭”集体做操。
在高楼大厦之间的空地上,私家车密密麻麻的停车场,中央空调的冷气之下,身着各式洋装的潮人们在上午10点下午3点准时出现。这个场景让我有点穿越,仿佛时光倒流了六十年,一盘电影胶片正往前倒带,先是嘹亮的大喇叭音乐响起,彩色都市变成黑白画面,写字楼快倒回到棉纺工厂,二环外的闹市成为田间地头。工人挽起袖子,农民放下锄头,知识分子戴着鸭舌帽,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整齐地做着一种叫广播体操的新生事物。
那宏大的场面,会让经历过的人热血沸腾,回到对一个时代的缅怀,还有一颗浑浊的老泪滴在衣襟上。在有些人眼里,那个整齐划一的年代,才是青春的中国,激情燃烧的中国,是高歌集体主义的中国。
自从1951年第一套广播体操发布,广播体操就成了社会主义中国的符号之一。那时候,人民的财产是国家的,身体是国家的,连心也交给了国家,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是最幸福的事情。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要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广播操的喊操声音响亮,像永远不会下雨的艳阳天,几百人的队伍唱着同一首歌,个人完全融化在集体之中,心中的满足感无以言表。而缔造这一切的领路人,在高处俯瞰着人群,体验着愉悦与豪迈,和一种深沉的幸福感。这种集体主义的经典画面,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表演发挥到了极致,白衣飘飘的千人大表演,机器人一样毫无差错的动作,带给人们巨大的视觉冲击力。
忘记一共做过几套广播体操了,记得有下肢运动、四肢运动、扩胸运动、转体运动、跳跃运动啥的,先由离心脏较远、负荷量较小的上肢或下肢运动开始;中间由胸部、体侧、体转和腹背运动组成,逐步加大动作的幅度和负荷量;然后转入较剧烈的、负荷量最大的全身运动和跳跃运动;最后以整理运动或放松运动结束。建国以来的广播操大致遵循了这个套路。
广播体操是一种集体主义的美学,是对自我的摒弃和对集体的弘扬,作家羽戈写道:“全国人民像马戏团的木偶一样重复一个固定的动作,除了伟大领袖,他高高在上,在观赏,在享受,在沉思,在催眠,在冷眼向洋看世界,在别梦依稀咒逝川……从广播操可探究政治对人性的异化,公权力的强制性,以集体主义乌托邦为终极价值,个体与自由的失踪。质言之,团体操美学是对人性的格式化。”
等到80年代我上中学的时候,广播操已经开始衰微。男同学为逃避做操,宁愿在臭烘烘的厕所里蹲上一刻钟,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抽烟。在我们看来,几百人尘土飞扬地做操还要呈活蹦乱跳状是一件很傻的事。即使被驱赶到操场上,我对于做操的记忆,也仅仅是谁的动作最滑稽、某位女同学竟然戴了胸罩,都是这类很三俗的事情。等上了大学,就再也没做过一次,广播操在我的生活里被永远地删除了,从没想过还能从回收站里找回来。
广播操的式微,意味着国家权力在国民生活中的退场,意味着集体这个名词的渐行渐远,公民的个人权利和自我开始勃兴。我吃成了啤酒肚得了三高也不用谁来管我,我在电脑前趴上一天不用别人关心我的颈椎,我们把这叫做自由。如今,广播操又要回来了,虽然它只强制机关事业单位的人,我也觉得我的生活受到了某种侵犯,我们的耳边每天都要响着高亢的音乐声,我们可能也会在别人集体的欢悦中落落寡欢。
令我更为不安的是,广播操的回归传达给我们这样一个信号,有人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方式并不满意,有人准备对我们的世俗生活动手。“让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变得更美好,让社会主义中国变得更美好,让华夏子女的心灵变得更美好。”“坚决抵制庸俗、低俗、媚俗之风”。莫非是,广播操的回归,还有要我们的心灵变得美好的崇高目的?有美化我们的精神家园的良好愿望?广播体操关怀身体,高唱红歌净化心灵,是不是还有一种东西,来提升我们的灵魂?这是不是新时代的“三雅”?
这就是广播体操的美学和政治学,它的背后是孔子、于丹,是祭祖,是申遗,是传统文化复兴,是《色戒》,是凤姐,是芙蓉姐姐,是《非诚勿扰》,是郭德纲,是各种TV,是德云社。是让高雅文化占领阵地,是找回从前的世界。
张罗广播操这事的是工会,他们在工人维权时保持了沉默,却折腾出这样一件事彰显自己的存在。如果不掺杂太多的因素,广播操也可以成为一些人的业余爱好,就像有些老兵,会穿上旧日军服过吧瘾,喜欢广播操的人们,不妨在街心公园等空地放上音乐翩翩起操,跟老年交谊舞、扇子舞什么的百花齐放,也可能得到不少人的喜爱。但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让几百万人每天两次,在大喇叭下跳动自己的身体,让路人驻足观赏一番,那情形怎么都觉得像理发店或饭店门口的服务员们做操,有点滑稽有点怪。
这种时光倒流的行为艺术,其实是对庄严崇高的一种解构和调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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