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青春,都像一张盗版DVD。
这是我关上影碟机后的第一个句子。在过去的一周,有位离去的先生只能偷偷纪念,有部关于成都的电影只有DVD可看。吕乐的《十三棵泡桐》原定暑期公映,事到临头,活活撤下。最近一咬牙,发行了DVD。
我读书时,每间学校的校训都千篇一律,“团结、向上、勤劳、创新”。目前不同了,曾路过一所中学,望见里面写着“自由、平等、民主、科学”,吓我差点摔下车去。而每回路过成都的泡桐树小学,看见“像泡桐树一样茁壮成长”的标语,就破口大笑。见过黑色幽默,没见过这么黑的。未必家长们不晓得,泡桐树不成材,那是骂人的话。
何大草的小说《刀子和刀子》,杜撰了一家泡桐树中学。描写高中生活的电影,1949年后,吕乐这部不但是第一名,而且没有第二名。所以官员们不让它公映,里面中学生谈情说爱,偷尝禁果;喊打喊杀,刀不离身;一个个在作弊中慢慢成长。成都的广大教师也不答应,里面女班主任引诱男生,男老师猥亵女生何凤,愧而自杀。至于背后长胡子的校长,那个只在广播中讲话的男人,对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期,有着强烈的收藏癖,在高音喇叭里扩散他权力的基因。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那个永不露面的陈老爷,暗中向妻妾分配他的性欲。
何凤鼓足勇气,答应被开除的老包去找校长说情。这段镜头精当细致,在影片逼人的现实感和纪录片风格中,投下一个隐喻。这个像李宇春一样的假小子走进阴森的办公楼,空无一人的楼道,远远传来校长的一声咳嗽。正好《沧海一声笑》的音乐响起,何凤撒腿就跑,从此将青春抵押给了泡桐树。
几个主演都很出彩,或许因为成都话,仿佛离我的青春期更接近些。何凤的母亲跟人跑了,父亲下岗,窝囊得只有拿女儿撒气。凤子找了最能打架的陶陶做男朋友,常常独自望天,摆弄手中一把藏刀。谁知来了个更匪气的藏族同学“老包”,几个回合就把凤子抢走了,陶陶也和班主任日渐暧昧起来。还有写得动情散文的女班长,家境富有却生性怯懦的阿利。每个孩子实在都令人心痛。每个孩子都像当年的自己,或未来的儿女。而每个镜头,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朴实得不像大摄影师吕乐拍的。怎么说呢,一间泡桐树中学,仿佛成人世界里的一座集中营。男生女生,就仿佛生活在一张盗版DVD里。每当我见新闻说,要防止游戏和网络对青少年的不良影响,就哑然失笑。这个世界,哪里去找比泡桐树中学更虚拟的网络?哪里去找比广播体操更虚拟的游戏?
每个人的青春,都像一张盗版DVD,在专案组的打击面前不堪一击。老包穿着凤子送他的红毛衣,站在统一校服的浩大队列中,听见校长宣读开除他的决定。这一全景是整部电影最令我激动不已的镜头。多少年了,我做梦都想俯瞰一眼,一座集体广播体操的操场全景。只为这个镜头,我的青春已值回票价。
无限的悲凉,因为他们仍和我们当年一样。围墙内,旧世界还在装模作样,围墙外,新世界却成了烂尾楼。多少宏大叙事,在少年人的磨难中被一刀砍断,多少生命的梦想,在苦涩的肉体中滚落一地鸡毛。想起我18年前的夏天,整个世界在你眼前堕落,没有一个教育者道貌岸然,没有一座操场,没有堆满那些对未来丧失纯真的年轻人。
花儿还没有开,花儿已经焦干。自由还没有来,自由已成了二奶。其实那个女班主任的角色,并非对辛勤的教师形象的诋毁,而是对一个彻底丧失母爱的教育体制的讽喻。当母亲的譬喻在很久以前被国有化,今天的教育就一面缺失母亲形象,一面父权张扬,至于糜烂。
不久前,父亲参加一位女中学教师的80寿宴。当初,她毕业于基督教会创办的四川第一所女子中学——成都华美女中,一生对学生至死不渝地付出真爱。文革中却因“母爱”教育思想被批斗。父亲在席间,朗诵了他从著名的圣弗兰西斯的祷告改编的诗:
“爱,在冷漠之处播下温暖,在忧愁之处播下欢乐,在烦躁之处播下宁静;在抱怨之处播下包容,在嫉妒之处播下祝福,在仇恨之处播下宽恕;在失望之处播下信心,在绝望之处播下希望,在幽暗之处播下光明。”
每个人的青春,在上帝眼里都看为宝贵。每个人的未来,都包含着一个信实的应许。而不应该是一张盗版光碟,不应该是一棵泡桐树。不该有那么多人在成人世界的旷野里流浪,不该有那么多熬出头的大学生忙着递交申请书。
看着凤子和陶陶的眼光,我想,“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不该是中年偷情男人的心声,而是这些孤独的少年人的内心呐喊。还没开始的,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已被强奸的一切,有没有机会回到未来?之前,在开往我所在学校的公车上,我抬头,看见一幅广告,“无痛人流,快乐女性”。我低头,泪水忍不住涌出。新旧世界在交替,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场诺曼底登陆。一位恩慈的父,一种信实的爱,一个持久的誓言,是否已离这个时代太远。以至我们的青春残酷如斯,人家的谎言老而弥坚。
最近,我重新发现了台湾民歌时代的音乐大师梁弘志。他几年前离世,家人后来整理出版了纪念专辑《爱与歌》。梁弘志在大学二年级决志信主,生命的才华喷涌而出。19岁即写出不朽曲目《请跟我来》,一鸣惊人。他将福音与爱情完美结合,堪称当代汉语中的“雅歌”,并一举捧红了苏芮。罗大佑回忆说,当年在录音棚,只以为这是别致的爱情歌曲,后来了解到这也是对信仰的表达,极受震动。
如果凤子和陶陶是真实的,但愿以这首歌献给他们,因为青春已被埋葬,青春必将复活。
歌中唱道: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别说,你不用说,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戴着你的水晶珠链,请跟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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