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形势不好,春天迟迟不到,长文写得无聊,小书翻开瞧瞧。理解为什么在乱世里会有宴安鸩毒、鸳鸯蝴蝶的一派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面对无能为力的境况,软弱的人们需要逃避。
《绘画中的食物》(Food in Painting: from the Renaissance to the present),作者是肯尼思·本迪纳(Kenneth Bendiner),威斯康辛大学密尔沃基分校艺术史教授(Professor of Art History at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ilwaukee)。去亚马逊上查了查,他还写过《维多利亚绘画简史》(Introduction to Victorian Painting, 1985)和《福特·马多克斯·布朗的艺术》(Ford Madox Brown, 1998),这本《绘画中的食物》出版于2004年。显然,他不是“高产作者”。(显然,前两天我写论文注释写得“药着了”,哪里需要这么多洋文!)
说起来,西方史学转向“社会”和“文化”已经有些时日,衣食住行、日常生活、平常物事,堂而皇之需要史学关注。所以,以“饮食文化”为主题的书,已经不在少数,比如《艺术中的食物和宴会》(Food and Feasting in Art)、《食物是文化》(Food is Culture),我看过的《查理大帝的桌布》、《春膳》、《香料传奇》等在此列,我没看过的《一切取决于晚餐》、《咖喱传奇》等等也在此列。这一类书,不仅内容上亲民,形式上也亲民——读图时代,载文载图,食而有色,皆大欢喜。
前几十年,西方世界富庶无忧,中产阶级可以跻身于一向奢侈的艺术史研究,而从事文化史和社会史研究的学术界也颇有以图证史的风气,于是这类图书大热。感觉上,这一类型的研究还有越来越细化的趋势,高尚的鱼子酱、松露、瓷器、贵族飨宴有历史,中产的奶酪、巧克力、雪茄、葡萄酒、咖啡、茶叶有历史,大众的炖锅、牙签、鲱鱼、菠菜、下水,焉能没有历史?风闻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已经推出一套“食物公社丛书”,包括马铃薯、番茄、大蒜、辣椒、豆子,彻底贯彻“人与食物是平等的”这一政治正确精神。我很惶恐地想,某一天当我打开冰箱,会不会里面的每样东西都冲我嚷:认真对待我啊,我是大有来历的!
话又说回来,包了艺术糖皮儿的文化史研究、和包了文化糖皮儿的艺术史研究,我都钟意。“图书”读得多了,凭据经验,高下还是分得出来的,此书虽然没有得什么大奖,还真的是优秀之作。作者探讨的是15世纪以来绘画中出现的食物以及“食物画”的历史,重点还是欧美绘画中的食物题材。除了长篇序言,本书包括四章,第一章讨论有关食物集散与销售题材的作品,第二章是关于食物的烹饪题材,第三章关于餐桌上的食物,第四章讨论食物的象征和装饰意义。本书重新审视了一些艺术作品,有的出自勃鲁盖尔、伦勃朗、夏尔丹、马奈、沃霍尔等大家手笔,也有些出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和众多艺术史学家不同的是,作者不是以艺术家为中心来对“大师笔下的食物”进行赏析,拘泥于挖掘作品的象征意义和风格特色,而是以画作本身为出发点,敏锐地捕捉这些作品传达出的饮食习惯、阶层差异、宗教信仰、医学观念和文学旨趣,很像一部围绕食物展开的社会心态史。
具体而言,作者的方法是从绘画主题出发,将盛宴、死亡的动物、水果、银质餐具、厨师、市场、餐馆、餐桌下的宠物等等作为切入点,对与食物相关的绘画进行了全面综合的描述。在他看来,“食物画”的形成和发展自成一体,与艺术史的发展相伴随行,食物形象、画面构图遥相呼应,虽然根据社会变迁有所变化,却自始至终没有偏离这一特殊的“食物主题”。就像“耶稣受难”、“王者肖像”、“战争场景”、“卧室春色”一样,“食物画”代不乏人,无论是画家还是观众。也许,食色性也,食物的盛宴,外加视觉的盛宴,这双重的感官享受是“食物画”的生命力之所在。本迪纳博士亦明言:“本书中呈现的大部分食物画作表达的还是有关生理满足的题材,而这种感官享受也正是本书的主题。”
书中使用了147副画作,可惜开本有点小、很多图是黑白的、大部分图印得不够精致,最可惜的是,英文原版封面是乔治·弗莱格尔(Georg Flegel,1566-1638)的“食品大展示”(Large Food Display),却不知怎地换成了阿奇姆博多(Giuseppe Arcimboldo)那种有点恶心的“蔬果画”。另外,全书把最重要的“食品大展示”和林伯兄弟(The Limbourg Brothers)的《福星高照的贝里公爵》搞颠倒了,需要提醒一下。
《食品大展示》完成于1630年,传达的是17世纪对精致食物的复杂态度。画中有铺着绸布的三层食品架,陈列着十个盛着食品的盘子,另有瓷瓶、镀金瓶、水晶酒瓶和水晶杯,还有一瓶鲜花以及一只鹦鹉。而雍容华贵的餐具和装饰在这里只是陪衬,画中最突出的是各种各样的甜食,中心高架银托盘上蒙有糖霜的饼干和糖果最吸引观众的注意。整体上看,画家对画面的处理有严重的拜物教思想,那些架子和托盘像是神祗的宝座一般,将精美食品高高供起,充溢着享乐的气氛。可是认真看看,弗莱格尔在画面左下角画了一只蝴蝶、台布上画了一只苍蝇、花瓶中的几朵鲜花已经枯萎,这些图像因素暗示着盛宴难再、好景不长,是传统的劝世主题的表现。新教伦理,享受之际也总是带着些挥之不去的负罪感。这个乔治·弗莱格尔画了一百多副油光水滑的食物静物画,杯盘狼藉、面包如林、水果成阵,但是中间总杂着些“时间的虫子”,看多了心有所感。
PS:我觉得目前五星级酒店自助餐的陈列方式好像很受这个《食品大展示》的启发,而且,没有了虫子。我们当代的感官享乐是肆无忌惮的。
《绘画中的食物》,肯尼思·本迪纳著,谭清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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