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一九五五年。他是个阴险狡诈的人。
小时候长得瘦小,被胖子欺负,一声不吭,转头走掉,任凭嘲讽在后边儿追着他屁股跑,回家拿了钎苞米的钎子,趁胖子不注意,照脑袋就是一下子。那个年代好,他付出的代价只是家里赔点儿药钱,他在烈日下罚站两个小时。从那以后,没人敢惹他。
文革时,家里穷,他的老娘去地里拣稻穗儿。对头老夏家写大字报,说老李家老太太割资本主义尾巴。大队书记眼睁一只闭一只,因为老李太太的丈夫是他的前任。他不干,也写大字报。老夏家写大字报用旧报纸,他也用;老夏家写大字报用毛笔蘸蓝钢笔水儿,他也用。大字报直指大队书记——老李太太割资本主义尾巴,你凭什么不管,为什么包庇!大队书记怒了。老夏家在生产队放羊,羊啃了菜地,菜地里有药,羊死了大半。大队书记秉公处理,批斗,没完没了地赔了好多年工分。
恢复高考那年,他已经高中毕业在家干了六年农活儿,他书念得好,被批为白专分子,城里来的老师特别喜欢他的文章,他想考学。生产队的活不能放,放了没工分,工分就是口粮。割稻子的时候,他用镰刀在自己脚上割了个口子,工伤。于是回家养伤,复习。痂结得差不多,伤口快愈合,在伤口上再割一刀,就这么割了好,好了割,一年。他考上了,一所中专,他感谢邓公小平。
他辉煌过。在学校里,他政治上依然不积极,开座谈会,作为后进生代表参加。校长偏偏叫“那个坐在后面的同学”谈一谈。他站起来,侃侃而谈。会后,校长找到他的班主任,问他是什么职务;班主任说没有职务,不是干部。校长厉声道,这么有水平的人你不用,只能说明你没水平。然后,突击提拔,学生会主席。
毕业的时候,有机会去省驻津办,他放弃了;有机会去省委,他放弃了。选择了留校。
他落魄过。工作十年,开始病,一病十年,人基本处于半隐退状态,与社会隔了膜,与时代脱了节。好了偏头疼,来了甲亢,甲亢十来年,连我都成了半个专家,眼看着要好得差不多了,查出肺癌,一直到死。
我知道他哭过两次,也许他还哭过,但我只知道这两次。
一次是我上学的时候,车缓慢驶离,奔向我的远方。老婆(当时是女朋友)发短信来,说一起打车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他好像哭了。其实我也哭了。虽然最后我拿到了大学的入场券,但是之前的年头里,那么多的坎坷蹉跎,恩恩怨怨,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就走了。这座城市,我再没怎么回来。
倒也不怎么远。上学的时候,离家十个小时,工作后,离家四个小时。开始回去,还能找到主场的感觉;越到后来,越觉得陌生,越陌生,越不愿意回去。一直在外面漂着。人家自己在外干事业的漂,我一个当官差的也漂。从纪检委到***局,从B县到A市,一个环境将熟未熟,就换了另一个环境。心里常有虚空的感觉,不知道家是哪儿,不知道哪儿是家。
第二次见他哭,是他临死的时候。高烧四十度,嘴唇发紫,白细胞骤减,过度化疗的恶果。他拉着我的手,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像老黄牛一样,眼睛里大颗大颗往外滚泪珠子。我始终参不透他这次哭是什么意思,但我想没事儿,他肯定知道,我在那儿呢,这就够了。
半个月以后是春节,他没挺到。两天以后,他在老家下了葬,很多乡亲给他磕头,岁数大的,岁数小的,他们说李老四是好人。那天是我的生日,他在另一个世界安了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是我爸。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已经过了几年没爸的生活。
习惯么?习惯了。
其实也无所谓习惯不习惯,爸一直都在那儿,只是你见不到他了。
庚寅年五月二十二日
从五品锦衣卫镇抚 李
拙笔于饮风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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