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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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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2 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壹卷·朱允炆篇




第二十九章 朱棣的对手



  朱棣原先的军事行动都是在自己属地附近进行的,所以南军即使被击败,也可以再次组织进攻,但是这次不同了,如果北军占据了济南,他们就将占据这个水陆要冲,退可保北平,进可攻京城。这就好比在朱允炆家门口修了个炮楼,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打两炮过去,到那个时候,南军就真的回天无力了。

  可是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南军的最强主力也已经被击败,谁还能挽救危局呢?

  其实朱棣也是这样想的,朱允炆手下那几条枪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还有什么人能抵挡自己呢?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城内的大明湖钓鱼了。

  到此为止吧,朱棣,上天毕竟还是公平的,你所期待的对手已经到来了,他就在你眼前的这座城市里等待着你!

  一个管粮饷的人

  在李景隆进行白沟河之战时,一位山东的官员承担了为李景隆大军押运粮饷的任务,他很尽责,粮饷从来不缺。但他的辛勤工作并不能挽救战役失败的结局。李景隆溃败的时候,他跟随李景隆撤退,但他撤退的速度要远远慢于这位长腿主帅。

  一路上,他不断的收拢那些被击溃的士兵,并将他们组织起来,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实在是一种让人很难理解的行为,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而且随着李景隆的溃败,沿路的各府县都闻风而降。江山随时可能易主,大家都已经开始为自己将来的前途打算了。可是这个人却仍旧干着这样的工作,其实不只官员和将领们不理解,连他收容的那些士兵们也不理解,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收容他们,准备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济南,”他说道,“我们要去守卫济南。”

  “主帅都跑了,大人您能守得住吗?”

  “我是山东参政,是朝廷委派的官员,这是我的职责。”

  这个按时运送粮饷,尽职尽责,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人叫做铁铉。

  铁铉,河南邓州人(今河南邓州市),他的履历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但让人吃惊的事,他是一个不懂军事的知识分子,洪武年间他由国子监生直接授官为礼部给事中,建文帝登基后被任命为山东参政。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懂军事的知识分子挑起了那副谁也不愿承担的重担——挽救国家危亡。

  铁铉并不是那种幼年熟读兵法,闻鸡起舞的游侠之人,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就是读好书和做好官。第一次看到战场上血腥屠杀的场面,他也曾经犹豫和胆怯过,以他的官职,如果愿意投奔朱棣,是能够捞个好前途的。但他最终选择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和信念。

  因为在他的眼中,朱棣并不是什么遭受奸臣迫害,被逼靖难的英雄,而只是一个搅乱太平盛世,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他的道德观念使得他无法去接受这样的一个人成为国家新的主宰。

  不接受是容易的,但要挺身而出反抗就难了。铁铉虽然是个书生,却也明白战争绝非儿戏,如果选择对抗,他就将面对这个时代最为优秀的统帅——朱棣。

  拿什么去对抗这个可怕的敌人呢,四书五经?仁义道德?

  这些都没有用,但铁铉由他自己的武器,那就是爱国的热情和不屈的信念。

  在他组织士兵赶往济南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叫高巍的人,正是此人坚定了他的意志。

  高巍,辽州(今山西左权县)人,他与铁铉很早就相识,且情谊深重,就在官员们纷纷跑去投靠朱棣时,高巍却从朱棣的属地里逃了出来,他的目的和铁铉是一致的——以身许国。

  铁铉在临邑遇到了这位老相识,两人抱头痛哭,表明心迹,立誓尽责守护济南,至死方休!

  除了铁铉和高巍外,另一个平凡的官员也因为他英勇不屈的事迹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这个人叫王省,战争到来之前,他在济阳担任教喻的职务,过着平静的生活。所谓教喻是官方的教职,相当于今天的教育局官员。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教授学生知识。李景隆溃败之后,他被攻入城中的被军士兵抓获,逼他投降,但他英勇不屈,慷慨陈词,北军士兵竟然为他所感动,放走了他。

  但更出人意料的事,他被放走后并未回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而是召集他的学生们,在平日上课的明伦堂教授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堂课。

  他对自己的学生说道:“我平时教了你们很多东西,但其中要义你们未必知道,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其中精髓就在于此堂之名明伦二字,请诸君牢记。”说完他便以头撞柱而死。学生们见此惨状嚎啕大哭,上前救护,已然回天乏术。

  王省不畏强权,不求苟活,为自己的信念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已经死去的王省和正在赶路的铁铉是相同的人,他们都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奋斗,区别只是在于一个报国无门,一个效力有方而已。

  即使你的敌人无比强大,即使你没有好的应对方法,但只要你有敢于面对强敌的决心和勇气,你就会发现,奇迹是可以创造的。

  铁铉和高巍两个人以必死的决心带领一群残兵奔赴济南,可当他们到达济南后,却意外的发现李景隆又吃了一次败仗。原来李景隆一口气逃到济南后,整顿了部队,此时他的手下还有十几万人。他本打算抵抗一下,没有想到朱棣没有留给他这个机会。

  朱棣率领大军向李景隆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而李景隆已经被打出了恐朱症,一触即溃,这次他逃得更为彻底,单人匹马跑了回去,把十几万将士都送给了朱棣。

  铁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济南的,他不会想到,作为一介书生的他将在这里立下不朽功绩,并为这个城市的人世代传颂。

  就在济南城中,铁铉遇到了另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此人叫盛庸,是李景隆手下的都指挥使。这位盛庸名中虽有一个庸字,但他本人却绝不昏庸。相反,他是一个极具军事才能的将领,不过在李景隆的手下,再有才能的人也是没有用的。

  李景隆的逃走对他们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铁铉和盛庸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蹩脚的家伙,去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奇迹。

  此时的济南城里,挤满了人心惶惶的逃难百姓和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治安情况也不好,有战斗力的士兵极度缺乏,铁铉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而且上天也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朱棣已经带领着他的十几万军队准备攻城了。

  这又是一场看似胜负悬殊的较量,很多人如果处在书生铁铉的角色上,早就开门投降了,事实摆在那里,李景隆最强大的六十万军队已经被打垮了,现在城内的不过是些漏网之鱼,而论军事素养,铁铉等人更是无法和朱棣相比。

  朱棣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一反常态,不再畏首畏尾,而是第一次主动采取攻势,他把自己的所有军队列队扎营于城下。他已经打败了所有强大的敌人,拥有了更强的实力,无数的州府都投降于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这座柔弱不堪的城池居然不投降,而且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他决定改变自己的战术,硬拼一下,他要让这座城市彻底屈服于他。

  朱棣过于得意忘形了,他似乎忘记了他当年是怎样战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的。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一定是先进的武器和士兵的数量,而是人的决心和智慧。

  善守者潜于九地之下

  铁铉虽然不是科班出生,不懂得军事,但他是一个极有悟性的人,他在严酷的战胜中锻炼了自己,了解了战争的规律,并最终被推举为济南城的镇守者。而具有丰富军事经验的盛庸更是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这两个人的组合将在今后数年内让朱棣寝食难安。

  朱棣在准备妥当后,派遣士兵向济南发动了进攻,北军日夜攻打,铁铉亲自在城上指挥战斗,身先士卒,他的这种行为感动了原本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在这些战败者的眼中,铁铉是一个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在铁铉的鼓舞下,防守官兵士气大振,连续打退朱棣多次进攻,北军在城下徘徊数日,始终不得门道,每天除了抬回无数具尸体,再无任何进展。

  朱棣向来不是一个蛮干的人,他观察了济南的地形后,想出了一条很是毒辣的计策,他决堤放水,希望用洪水淹没济南城,并摧毁城内守军的意志,这一招确实厉害,守军是不可能一边游泳一边打水仗的,而这种人为的灌水法用编织袋是堵不住的,眼看城池就要失守,但铁铉并不慌乱,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不但可以缓解眼前的危机,还有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铁铉的计划是这样的,他预备了一千人前去诈降,并希望朱棣单骑入城接受投降,以表明他的诚意。他相信,在危急时刻的投降,朱棣是不会怀疑的。

  果然,朱棣上当了,他真的是一个人来的,济南城城门大开,似乎在等待着它的新主人的到来,而实际上,这座不设防的城市是铁铉张开的一口麻袋,正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就在朱棣骑马即将进入城内时,城内忽热有人叫了一声:“千岁!”这正是行动的暗号,叫声未绝,麻袋已经收口,从城门上突然降下类似武侠片中机关的铁板,意图将朱棣困在城内。

  这算得上是一个极为精妙的设计,可惜,那位操作的仁兄手稍微急了点,铁板没有隔住朱棣,却正好打在他的马头上。朱棣被这道天降铁板搞懵了,他慌不择路,立刻换了一匹马逃命去了。

  这件事情使得朱棣十分气恼,他难得信一回别人,却被欺骗了,他那并不纯洁的心灵受到了铁铉无情的伤害,于是他再次命令士兵猛攻济南城,但济南仍旧防守严密,朱棣一连打了三个月,都没有任何进展。

  为了打破僵局,朱棣决定使用他最后的秘密武器——大炮,明代的大炮已经广泛应用于战场,在靖难之战中,南北两军都使用这种武器,但总体而言,北军使用的频率要少得多,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北军以骑兵为主,而朱棣的战术是突袭,这样的战术特点决定了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随时带着这些动辄几百公斤重的大家伙。但现在既然是攻城战,大炮就派得上用场了。

  这下铁铉终于要面对他镇守济南以来最大的危机了,当时铁铉的手中没有火箭炮,凭着火铳和弓箭也是不可能摧毁对方的炮兵阵地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北军士兵一边唱着小曲,一边装填弹药,然后点燃引线,把特制的礼物——各种大铁球,以空降的形式送给自己。

  当然了,能人总是能够从没有办法的地方想出办法来的,如果铁铉真的无计可施,让北军就此攻破城池,相信济南城内就不会到今天还有纪念他的铁公祠了。顺便说一句,我也曾经去拜过,因为即使单凭他处理这次炮轰济南的危机时表现出来的智慧,他也有资格被后人崇拜了。

  正当朱棣准备好大炮和弹药准备炮轰济南城时,城头上出现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他立刻下令不许开炮,因为当他看到城头上铁铉挂出来的那些东西时,他知道,打不打得下济南只是小事情,要是开炮把这些玩意打坏,那才真是大麻烦。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朱棣如此投鼠忌器呢?铁铉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而且即使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只要开炮打进城去,所有的一切都将归自己所有了,还忌讳什么呢?

  事情滑稽就滑稽在这里,铁铉挂出的这些玩意一点不值钱,但却是真要命,就算你打死朱棣他也是不敢开炮的。原来铁铉找人连夜做了十几个大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几个大字,挂在城墙的四周。

  这些木牌子真是比防弹衣还顶用,朱棣在城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但就是不敢动真格的,而这一切都早在铁铉的预料之中。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没有朱棣不敢干的,他敢对皇帝无礼,敢瞧不起皇帝,还敢公开造反,而这些木牌不过是用普通的木头写上几个字而已,为什么铁铉断定朱棣绝对不敢损坏这些木牌呢?

  如果说当时有心理战的话,那么铁铉应该就是其中高手,他准确地抓住了朱棣的弱点。朱棣弱点并不多,但确实是有的。他的弱点就是出兵的理由。

  虽然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朱棣是反贼,但是朱棣毕竟还是有一定的理论支持的,这个支持就是他老子朱元璋的遗训,所谓藩王靖难,扫除奸臣是也。其实也就是用老子来压孙子。可是现在铁铉挂出这些自己父亲的神牌,如果用大炮攻城的话,岂不是连老爹的神位也敢毁?

  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朱棣何尝不知道这些所谓神牌可能是铁铉派人上山砍了木头下来,找几个测字先生写的,有何神圣性可言。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这玩意是假的,可就是没人敢动手去砸了它。而朱棣这种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里也被铁铉充分利用,弄出了这么一幕滑稽戏。

  城下的朱棣大炮齐备,兵马强壮,只要命令开始攻击,济南唾手可得,可他暴跳如雷,有怒难发,就是不敢开炮。城上的铁铉得意洋洋,敲打着那些昨天可能还是山中林木的所谓神牌,以挑衅的眼光看着下面的朱棣,就差喊出“向我开炮”这样的豪言壮语,那意思似乎是说:有种你就开炮啊!

  朱棣没种开炮,只好收兵回营,这应该是朱棣军事生涯中最为窝囊和郁闷的一天。

  这一幕后来被很多电视剧引用,皆未注明转载,在此本人也为铁铉先生申明一下,此举为铁铉先生原创,他的智慧和这种玩弄敌军于股掌之间的气魄确实值得我们景仰。

  朱棣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对手的强大,一群残兵败将,一个没有打过仗的书生,一座似乎踢一脚就会落下几块砖头的城池,居然挡住了自己。而这也是他开战的第一次失败。

  看来上天是不会让我一个人来主宰这个时代的,我失败了,济南并不属于我,至少现在不是,还是班师回去吧。

  可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吗,城中的铁铉敏锐地发觉了朱棣撤退的迹象,他和盛庸率军追击,狠狠地打了一次落水狗,朱棣慌不择路,一退几百里。铁铉趁势进攻,收复德州。

  铁铉和盛庸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敢于迎战强大的朱棣,并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坚持的信念获得了济南守备战的胜利,为下一步的反攻争取了时间,可谓挽狂澜于既倒。而铁铉也因他在战役中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气,作为一位传奇人物为济南人所铭记。

  此战的胜利给长期以来郁闷无比的建文帝带来了一丝曙光,他晋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之后又让他担任了兵部尚书,这位并非干军事出身的书生能够担任最高军事长官,实在要感谢朱元璋的清除功臣活动和李景隆的愚蠢无知。

  而建文帝终于也做出了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他撤换了李景隆总司令的职务,并将此职授予盛庸,事实证明,在当时,盛庸确实是这个职务最适合的人选。

  同时,逃跑比赛冠军李景隆一溜烟回到了京城,这位仁兄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出师时候的六十万大军输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他本人光着屁股跑回来,连当初保举他的黄子澄都想拿把刀砍死他,黄子澄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恨透了李景隆,便联同御史大夫练子宁和御史叶希贤向建文帝慷慨陈词:立斩李景隆!

  但是建文帝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他拒绝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李景隆是他的亲戚,建文帝一向以慈悲为怀,具有博爱精神,对造自己反的叔叔都关爱有加,更何况是一个打了败仗的表亲。而且在他看来,李景隆打败仗已经是即成事实,杀掉他没有多大用处,养着他也不过每年多废点粮食,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呢?

  但是建文帝错了,他不会想到这个打了败仗的李景隆其实还有着第二个身份,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对局势产生重要影响。

  不管怎样,南军方面终于从开战后的一头雾水,稀里糊涂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们确实找到了能够对付朱棣的将领,并开始积聚反攻的力量。

  经过休整后,重新布置的南军准备向朱棣发动反攻,保守的耿炳文和愚蠢的李景隆将不再出现,朱棣将面对由新一代的优秀将领组成的南军最强阵容,也将迎来他人生中最为惨痛的失败。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朱棣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挨打的人,在得知盛庸准备北伐后,他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开始了进攻。

  建文二年(1340)十一月,朱棣向南军重兵驻守的沧州发动进攻,歼灭数万南军,并俘获大将徐凯,之后朱棣马不停蹄,继续发动猛烈进攻,攻克德州、济宁、临清等地。

  此时的统帅盛庸在得知朱棣先发制人后,准确地判断了形势,并准备转攻为守,吸引北军前进,他明白小打小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与朱棣的决战是在所难免了。

  他在仔细勘查地形后,选定了决战的战场——东昌,这里即将成为北军的集体公墓。

  为了吸引朱棣前来决战,盛庸放弃了很多城市,避其锋芒,他有步骤地安排自己的军队节节后退,以引诱朱棣继续前进。他相信,济南的失败必然会使得朱棣更具有进攻性,也更容易掉进自己布下的陷阱。

  盛庸的估计是正确的,此时的朱棣确实有着比以往更强的进攻欲望,济南的失败让他寝食难安,特别是铁铉使用挂神牌这样的手段逼退自己更是让他有被人耍弄的感觉。但他还是有充分的自信的,即使铁铉再聪明,那也只是防守的本事而已。真正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进攻。

  若论进攻,放眼天下,有何人可与自己匹敌!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盛庸的企图,但他有着充分的自信,在他年少时,已经投身军伍,得到过无数名将的指点,经历过战场的血腥厮杀,他战胜了无数可怕的敌人,有着充足的战斗经验,南军的那些将领,不是太老,就是太嫩,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

  在南军中堪称自己敌手的只有一个平安,此人确实是一个劲敌,如果他成为南军统帅,倒真是难以对付,但可喜的是朱允炆似乎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任命李景隆手下的都督盛庸接替了指挥位置,让平安做了盛庸的副手。

  他也曾事先探查过敌军主帅盛庸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盛庸并没有什么耀人的功绩,原先只不过是李景隆的部下,而且此人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不善于指挥骑兵。

  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是战争中的主力兵种,以往在对付外来游牧民族入侵时,骑兵是最主要的军事依靠。而在朱棣的那个时代,南北军中公认最为优秀的骑兵将领恰恰是朱棣本人。他曾亲率大军深入大漠,清剿北元,累积了丰富的军事经验,他还有着足以自傲的指挥能力和强壮的士兵,而对手却只是自己手下败将的部下,与自己相比,盛庸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在朱棣看来,这场战役是没有悬念的,他坚信在面对面的交锋中,精锐的北军骑兵将摧枯拉朽般把敌人打得粉碎,而自己将注定是战役最后的胜利者。

  不过事实证明,每个人固然有自己的短处,但也必然有着自己的长处。盛庸虽然没有朱棣那样优秀的骑兵指挥能力,但他也有自己擅长指挥的兵种。

  朱棣的大军仍在前进,同年十二月份,北军先后攻占了东阿,东平等地,不断向盛庸预先设计的战场——东昌前进。

  在离东昌不远的滑口,朱棣遭遇了盛庸手下大将孙霖带领的前锋部队,似乎与他所预想的一样,盛庸的军队不堪一击,他没有费多大工夫就击溃了对手。这使他更加相信,盛庸将和李景隆一样,败在他的手下,然后灰溜溜的逃回去。意气风发的朱棣终于摆脱了济南作战的阴影,他率领着十余万大军抵达了最终的决战地点——东昌。

  盛庸正在这里等待着他,说起盛庸这个人还真是有几分传奇色彩,明史盛庸传第一句话就是:盛庸,不知何许人也。看似滑稽的语言说明这是一个生平不明的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黑户,出生地,出生日期,父母皆未注明。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打过很多败仗。

  他先在耿炳文手下当参将,经历了真定之败,然后随着李景隆代替了耿炳文的位置,他就转而跟随李景隆。应该说在李景隆的手下,盛庸还是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打败仗后如何逃跑、如何选择逃跑路线,如何收拾残兵败将等等。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战役里,他已经习惯了战败者的角色,他似乎是在被人追逐中度过自己前两年的军事生涯的,人家跑,他也跑,从真定跑到北平,再跑到德州、济南,一直以来他都被像赶鸭子一样赶来赶去。

  对于盛庸来说,所谓军人的尊严在他那里不过是一句笑话而已,失败、逃亡、再失败、再逃亡,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当然,如果盛庸就这样混下去,那么在历史上也就不会有盛庸传了,他在历史中最多会留下一句诸如某将名盛庸被斩于某役中的记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有着卓越军事才能的人,虽然他没有跟对领导,但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学到的绝不仅仅是逃跑,失败磨砺了他的心,而他从失败中获得的最珍贵的财富,就是他终于可以从旁人质疑责怪的眼光中站起来,大声说道:“胜利终归是会属于我的!”

  盛庸曾多次在阵中看到过朱棣的身影,朱棣那快速的进攻和突破,选择时机的突然性和准确的战场判断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当他看到朱棣身先士卒,率领他的精锐骑兵来往纵横,无人可挡的雄姿时,他都会产生无尽的感慨和疑问:这个人是可以战胜的吗?

  在那一次次的失败中,盛庸不断的学习和总结着经验教训,他渐渐的摸清了朱棣的进攻套路和方法,即以骑兵突击侧翼,正合奇胜的军事策略。而在白沟河之败后,他逃到了济南,见到了并非军伍出身的铁铉,在那危急的时刻,他与铁铉齐心协力,终于第一次击败了朱棣的军队。这件事情让他认识到,朱棣并不是所谓的战神,他也是可以被击败的。

  在经过仔细谋划后,他根据朱棣的攻击方式专门设定了一套独特的战法,并在东昌设下战场,准备迎击朱棣,其实盛庸的心里也很清楚,济南之战的胜利多少有点侥幸,而要想在野战中战胜朱棣就十分困难了。朱棣统帅的北军长期以来都依靠骑兵为其主力,多次征伐蒙古,极善野外作战,而盛庸也确实如朱棣所料,他并不是一位卓越的骑兵指挥官,但他敢于迎战朱棣,是因为他有着自己擅长使用的秘密武器和应战方略。

  前哨已经向盛庸报告了朱棣到达东昌的消息,盛庸知道,他终于要面对这个可怕的敌人了,这一次战役中,自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去报告军情了,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压到了自己的身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出乎盛庸手下将领的意料,盛庸并没有选择坚守城池,这些将领们都和盛庸一样,在数次败仗中吃够了朱棣的苦,深知其厉害,对于正面与朱棣作战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恐惧心理。所以当盛庸宣布他将列队背城迎战时,手下将领一片哗然,争论之声四起。

  盛庸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将领们,慢慢的,将领们也终于安静下来。此时盛庸终于开口说话:“我相信诸位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燕王确实厉害,但若一味死守城池,待其侵掠而来又席卷而去,我等为人驱赶,何日方休!但请各位齐心协力,与其决一死战,胜负虽未可定,忠义必可留名青史!”

  背城而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再也不能逃跑了,即便是为了军人的尊严,也要决一死战!

  朱棣,就让你看看我这个无名小卒的厉害!

  东昌决战

  朱棣带领着他的精锐部队来到了东昌,开始了与盛庸的决战。正如他所料,盛庸的军队中骑兵既不多也不精,但这些士兵却装备了另一种武器——火器和弓弩。

  盛庸深知,要在骑兵对冲中战胜朱棣,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他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大量装备了火器和弓弩,为了增加杀伤力,他还命人在弓弩的箭只上涂抹了毒药,不给北军负伤后等救护车的时间,务必做到一击必杀。

  朱棣看见这个阵势,终于明白了来者不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看是你的弓弩快,还是我的精骑快吧!

  在一声号令之下,朱棣亲自率领骑兵攻击,如以往一样,他选择的攻击方向还是盛庸军的左翼,但在他全力攻击之下,左军竟然岿然不动。朱棣反复冲击,却毫无效果。

  朱棣的这一招实在是老掉牙了,盛庸对此早有准备,他不但派重兵保护自己的左翼,还设计了一个朱棣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他决定将计就计,利用朱棣的这一进攻特点彻底的击败朱棣。

  进攻失败的朱棣及时调整了军队部署,他决定改变突破口,以中央突破战术攻击盛庸中军,以求获得全线击溃之效。他重整了部队,转移到了中军方向,准备发起一次致命的攻击,但他预料不到的是,当他威风凛凛的整肃队伍准备进攻时,他和他的部队已经站在了盛庸的麻袋口上。

  很快,朱棣率领他的骑兵发动了最大规模的进攻,如他所料,盛庸的中军一触即溃,纷纷向后逃散,朱棣大喜,发动全军追击敌人。可是他的追击没有持续多久,朱棣就惊奇的发现,越往里突进,南军的人数越多,而且他们并不像是逃散的士兵,手中都拿着火器和弓弩。正瞄准着自己的军队。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朱棣的脑袋,“上当了!”

  这正是盛庸的计划,他料定朱棣左翼攻击失败后会转而攻击中军,便设下陷阱,遇朱棣攻击时安排中军后撤,待其进入包围圈后再进行合围发动进攻。

  朱棣又一次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一次他不可能如白沟河之战那样去欺骗敌军主帅了。盛庸不是李景隆,而且朱棣已经成为囊中之物,他这次就是把马鞭挥断,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了。

  救兵

  此时在包围圈外,还聚集着朱棣的大批士兵,但由于主帅被围,大家都不知所措,经验告诉我们,关键时刻总是有英雄人物出现的。这次充当英雄的是朱能。

  他紧跟朱棣攻击南军,但在一片眼花缭乱的阵法变换之后,他发现自己把主帅给丢了,这还了得,再不把人找到,全军就有崩溃的危险!

  当他得知朱棣已被包围时,立刻率领自己的亲兵向南军包围圈猛冲,此人实在是少有的勇猛忠义之人,也出了名的不要命,之前他曾有过带领三十余人追击数万大军的光辉记录。这一次他也没有让朱棣失望,左冲右突之后,他居然在乱军中找了朱棣,并和他一同冲出重围。

  此时远处指挥的盛庸怒不可遏,他没有想到自己花心思设计的圈套居然还是被朱棣跳了出去,既然朱棣已经逃走了,那就去攻击北军士兵,一个也不要让他们溜走!

  所谓有失必有得,盛庸设置的圈套虽然没有能够套住朱棣,却套住了另一个人。

  朱棣被包围之后,最为着急并不只是朱能一人,张玉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公认的朱棣手下第一大将,在以往的战役中,他身先士卒,居功至伟。朱棣也与他交谊深厚,眼见自己敬爱的领导被陷了进去,张玉也效法朱能,拼命冲进包围圈。

  经过奋死拚杀,张玉终于冲了进去,但他看到的不是朱棣,而是死神的笑容。

  此时朱棣已经被朱能救走,而杀红了眼的南军士兵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正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而张玉的出现正好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于是众人一拥而上,人手一刀,把张玉砍成肉酱。此时以往被朱棣追着跑的将领们都意识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他们不需要盛庸的动员,拼命追杀落水狗,北军随即一溃不可收拾。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3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壹卷·朱允炆篇




第三十章 离胜利只差一步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破鼓总有万人捶,在这全军败退之时,偏偏朱棣的另一个克星平安又率部赶到,与盛庸合兵一处,追着朱棣跑,一生几乎从未打过败仗的朱棣就这样败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东昌之战成就了盛庸的名声,他不畏强敌,敢于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意志挑战当时最优秀的将领朱棣,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他打破了朱棣不可战胜的神话。而朱棣也终于领教了这个无名小卒的厉害,此战他苦心经营的北军精锐大部被歼灭,元气大伤。

  所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即使是胜利的一方统帅盛庸也有被北军箭弩击中的危险,说来十分滑稽,虽然此战中盛庸大量使用了火器和弓弩,并几乎全歼了朱棣的北军,在这场战役中,最安全的人却是败军主帅朱棣,无论南军士兵多么勇猛,那些火器弓弩都不敢朝朱棣身上招呼,这也是为什么朱棣在乱军之中得以幸免的主要原因。

  这一罕见现象的缔造者正是朱棣的死对头朱允炆,正是他的那道不能伤害朱棣性命的旨意使得朱棣数次死里逃生。而那些打仗的士兵们并不是傻瓜,他们十分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朱棣和朱允炆是叔侄俩,虽然现在刀兵相见,属于敌我矛盾,但万一哪天两人决定不打了,来一场认亲大会,再来个和解,转化为了人民内部矛盾,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朱棣没准还能当个王爷,闲来无事的时候写本回忆录,记忆起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在某场战役中砍我一刀或者射我一箭,虽然那时朱棣可能仕途上并不得意,但要整个把小兵还是很容易的。

  正是出于士兵们的这种考虑,朱棣才得以在乱军之中得以幸免,朱允炆的这道指令最厉害的地方并不在于所谓不得伤害朱棣的命令本身,而是在于无数的南军的将领和士兵们从此命令中看到了两人和解的可能性,面前的这个敌人将来有一天甚至可能会成为自己的主人,所以动手杀朱棣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做的。

  朱允炆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政治家,在打仗之前,他很体贴的给自己的敌人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防弹衣,然后鼓励对方向自己进攻,如此作战,岂有不败之理!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啊。

  穿着防弹衣的朱棣回到了北平,虽然他本人在战役中并没有吃多大亏,但他苦心经营的北军精锐部队几乎被全歼,这才是他最大的损失。此时的北军也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百战百胜,纵横天下的,自己的对手南军也有着很强的实力,而东昌决战的失利使得他们的士气降到了最低点。

  情绪低落的朱棣照常去找自己的谋士道衍商量应对之策,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和和气气,礼遇有加了。他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和尚,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这个和尚,自己也不会毅然决然地走上这条不归之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好问问这个和尚下一步该怎么办?

  道衍却没有朱棣那样焦急的心态,对他而言,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不紧不慢的告诉朱棣,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最紧要的事情应该是立刻整顿士气,为下一次的战役做好准备。

  北军刚遇大败,要恢复士气又谈何容易?但道衍似乎总是有办法的,他为朱棣提供了一个可以用来做感情文章的人——张玉。

  张玉被称为朱棣手下第一大将,有着很高的威信,朱棣本也对他的死去痛惜不已,便顺水推舟,为张玉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命令所有部下都要参加。由于张玉是死于乱军之中,估计是没有尸首的,所以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法搞,但朱棣还是下足了功夫,他亲自为张玉写悼文,并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衣服烧掉以示哀悼,虽然根据其财富估计,他的衣服很多,但这一举动却打动了在场的很多人,他们纷纷流下眼泪,表示愿意继续作战,为张玉复仇。

  朱棣用他精彩的表演告诉了我们一个真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好利用。

  毫无退路

  完成表演任务的朱棣疲惫的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打坐的道衍,即使这个奇怪的和尚已经跟了他十余年,但他依然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人。这个和尚从不安心过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奇特的是,此人无论碰到什么紧急情况,他总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

  真是个怪异的人啊!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出兵到如今,他才真正体会到天子之路的艰难,要想获得那无上的荣光,就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即使自己有着无与伦比的军事政治天赋,但仍然走得无比艰难,而这次失败也又一次重重的提醒了他,前路凶险无比。

  朱棣似乎有点厌倦了这种生活,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何时是个头呢?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道衍,这个始作俑者此刻似乎变成了一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他摇摇头,苦笑着对道衍说道:“此次靖难如此艰难,实出意料,若与大师一同出家为僧,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听到朱棣的这番话,一直闭眼打坐的道衍突然间站了起来,走向了对面的朱棣,他没有如同以往一样向朱棣行礼,而是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一把抓住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语气对朱棣喊道:“殿下,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犯了谋逆之罪,已是乱臣贼子,若然失败,只有死路一条!”

  朱棣被惊呆了,这些话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失败后的结局只有一个死,但他仍然不愿意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不做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在道衍那可怕的逼视下,朱棣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垂下了头,半晌,他又抬起了头,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是的,你是对的,我们没有退路了。”

  再战盛庸

  东昌之战成全了盛庸的威名,这位在失败中成长起来的将领终于获得了一次真正的成功,朱允炆大喜过望,决定去祭祀太庙,想来祭祀内容无非是告诉他的爷爷朱元璋,你的孙子朱允炆战胜了你的儿子朱棣。真不知如朱元璋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

  而盛庸则借此战确立了他的统帅地位,朱允炆终于将军队交给了正确的指挥官,但很可惜,此刻已经不是正确的时间了。消灭朱棣的最好时机已经被李景隆错过了。朱棣虽然主力受损,但实力尚存,他终究还会与盛庸在战场上相遇的,但他不会再轻敌了。

  建文三年(1341)三月,盛庸率领二十万大军在夹河再次遭遇朱棣的军队,他将在这里第二次挑战朱棣。

  朱棣已经不敢再小看这位对手了,很明显,盛庸充分研究了自己的攻击特点,并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对付自己。相对而言,自己却不了解盛庸,朱棣明白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就需要详细的侦察敌军阵型和列队情况,并找出对方的弱点。

  但问题在于,盛庸所擅长使用的正是火器和弓弩,如果派骑兵去侦查,只怕还没有靠近就被打成了筛子。但如果不了解敌情,此战取胜机会更是渺茫。朱棣灵机一动,他决定利用战场规则上的一个漏洞,派出自己的敢死队去侦察敌情。

  应该说执行这样任务的人确实是敢死的,因为死亡的是相当的高,可是朱棣派出的这支敢死队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率领这支队伍的正是他自己,而他身上穿着朱允炆为他贴身准备的防弹衣。

  第二天一早,盛庸军全副武装列队出营,他的阵势和上次没有什么区别,以盾牌列于队伍前方及左右翼,防止北军的突袭,并装备大量的火器和弓弩,随时可以打击北军骑兵。

  盛庸在中军观察着敌人的动向,不久如他所料敌人的先头骑兵就冲了过来,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冲过来的这个人竟然就是朱棣!

  他曾经梦想过很多次,要亲手抓住朱棣,洗雪以前失败的耻辱,现在这个人竟然孤军冲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功就要告成!

  然而朱棣并为接近自己所布阵型,而是从旁掠过,很明显他的目的是侦察。然而此时盛庸终于发现,自己并不能把朱棣怎么样!对付这种侦察骑兵,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枪,把他打下马来,然而皇帝陛下的教导始终萦绕在耳边,无论如何是不能开枪或者射箭的,因为那会让仁慈的皇帝陛下担负杀害叔叔的罪名。

  虽然盛庸不止一次的怀疑过皇帝陛下这种近乎弱智的仁爱之心的适当性和可行性,虽然他很难忍受这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极度痛苦和失落,但他还是不敢违抗命令。他只能派出自己的骑兵去追击对方,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

  穿着防弹衣的朱棣大大方方的检阅了盛庸的军队,虽然队列中的每个人都对他抱以愤怒的眼神和大声地责骂,他却依然从容不迫的完成了这次检阅任务。在这个作战系统中,朱棣是一个利用规则的作弊者,而他首先要感谢的,就是这个愚蠢系统规则的制定者朱允炆。

  朱棣完成了侦察任务,但却没有更好的攻击方法,因为他发现这个阵势似乎并没有破绽,无论从那个侧面进攻都捞不到好处,盛庸实在不是浪得虚名,此人深得兵法之奥妙。朱棣看似神气的转了一圈,其实也不过是精神胜利法而已。盛庸依然在那里等待着他。

  经过仔细的考虑后,朱棣仍然选择了攻击对方阵型的左翼,其实朱棣的这一行动无非是要探个虚实而已,并没有全军进攻的意思,但他的部下却不这样想,于是一件出乎朱棣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朱棣发动试探性进攻的同时,朱棣大将谭渊看见左翼大战,估计由于视力不好加上过于兴奋,误认为是正式进攻的开始,二话不说就率领自己所部投入了战斗,但当他到达敌军阵前时,才发现自己从一个凑热闹的龙套变成了主角。

  盛庸在中军清楚地辨明了形势,他立刻命令后军大将庄得带领大军前去合攻谭渊,庄得是南军中素来以勇猛闻名,他在盛庸的指挥下对谭渊发动夹击,谭渊没有提防,被庄得一刀砍死。

  谭渊是北军中仅次于张玉和朱能的战将,他的死对北军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朱棣又一次发挥了他利用死人的特长,他迅速的化悲愤为力量,利用谭渊引起的南军短时间混乱发动了总攻!

  盛庸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将领,他的战术以防守反击为主,正好克制朱棣的闪击侧翼战术,在没有判断出朱棣准确地行动方针前,他是不会发动进攻的。然而粗人谭渊的判断错误使得他不得不调动中军进行围剿,打败了北军,却也露出了破绽。虽然破绽出现的时间很短。

  如果他所面对的是一般的将领也就罢了,可惜他的敌人是朱棣。

  朱棣是一个天生的战争动物,他对时机的把握就如同鲨鱼对血液一样敏感。谭渊用生命换来的这短短的一刻战机被朱棣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此时天生已经见黑,黑灯瞎火里搞偷袭正是朱棣的强项,他立刻率领朱能张武等人向出现空挡的南军后侧发动猛攻,在骑兵的突然冲击下,南军阵势被冲垮,军中大将,刚刚斩杀谭渊的庄得也死于乱军之中,他大概不会想到,光荣和死亡原来靠得这么近。

  但盛庸实在厉害,他及时稳住了阵脚,抵挡住了朱棣的骑兵攻击,朱棣敏锐地发现了南军阵型的恢复,他立刻意识到此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便决定撤走部队。

  社会青年朱棣又玩了一次作弊的把戏,他仗着自己有防弹衣,便亲率少数骑兵殿后,扬长而去。这种把戏他在今后还会不断使用,并将之作为胜利的重要资本之一。

  愚蠢的朱允炆并不真正了解他的这位朱棣叔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棣是一个无赖,他可以使用任何他想用的方法,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就行。而朱允炆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不知道,对付无赖,要用无赖的方法。

  回到营中的朱棣召集他的将领们召开了军事会议,然而会议上的气氛实在让人压抑,这些将领们个个身近百战,他们都能看出,要想胜过对手很难,而盛庸这个原来的手下败将,无名小卒确实十分厉害。想到前路茫茫,说不定明天就要掉脑袋,这些原先张口就是打到京城,横扫南军的武将都变成了哑巴。

  没有人说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该说话的是带他们上这条贼船的人——朱棣。

  面对着这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朱棣终于发言了,他面带笑容,用轻松的口气说到:“谭渊之所以会攻击失败,是因为他的时机把握不准,现在两军对垒,我军机动性强,只要找到敌军的空隙,奋勇作战,一定能够击败敌人!”

  将领们听到这里才稍微提起了精神,朱棣趁热打铁,拔出手中宝剑,大声喝道:“昔日光武刘秀敢以千人冲破王寻数十万大军,我等又有何惧,两军交阵,勇者必胜!”

  他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用自信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鼓舞这些将领的勇气。

  他确实做到了,原本对胜利失去希望的人们又重新聚拢在他的周围,他们就像三年前一样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相信这个人是真正的真命天子,能够带领他们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问题在于,朱棣自己相信吗?

  恐惧

  将领们回营了,他们要准备明天的大战,然后享受可能是此生最后的一次美梦。但朱棣却很难睡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要鼓动别人是很容易的,激动人心的话语、封建迷信、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挤出一点眼泪,就可以这些棋子们为自己去拚命。

  但他鼓动不了自己,绝对不能。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什么天子天命都是狗屁胡说,只要盛庸那锋利的大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的作一个旋转动作,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多一个大疤且可以保证绝对不会长出第二个头来。

  盛庸实在太可怕了,他太了解自己了。他的阵势是如此的完美,那令人生惧的火器和箭弩足可以把任何攻击他们的人射成刺猬,除了拼死作战,冲锋陷阵,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制敌方法。自己固然是刘秀,可是盛庸却绝不是愚蠢的王寻。

  三年了,这实在是一条过于艰辛的道路,没有一天能够安枕无忧,没有一天可以心无牵挂,整日盼不到头的是方孝孺那言辞尖利的讨伐文书、一批又一批的讨逆军和天下人那鄙夷的目光以及每日挂在口中的“反贼”的光荣称号。

  而这些并不是朱棣最恐惧的,他真正害怕的是失败,即使天下人都反对自己,但只要造反成功,自然会有人来对他顶礼膜拜。但问题是他真的能够成功吗?打败了无数的敌人,却又出来更多更厉害的对手,胜利遥不可及,遥不可及!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在恐惧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去面对明天那不可知的命运?

  坐在黑暗中的朱棣静静的沉思着,但思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恐惧也没有任何用处,该来的始终会来,去勇敢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吧。他站起身,走到营外,注视着那无尽的黑夜。

  “天快亮了。”

  第二次中奖

  这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清澈的河水伴着水声不断奔涌,初春的绿草已经开始发芽,但此时此地的人们并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他们身着盔甲,手持刀剑,即将开始第二次拼杀。

  在战役开始前,双方布置了自己的阵型方位,北军东北向布阵,南军西南向布阵。按说这种布阵方向应该只是无意为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估计朱棣本人也不会想到,正是布阵的方向决定了这场战役的结局。

  此战仍是朱棣首先发起进攻,他一改之前策略,率领骑兵从盛庸军两翼同时发动进攻,其目的无非是想使盛庸顾此失彼,然后找出他的破绽发动攻击。朱棣打了一个不错的算盘,但盛庸这个精明的商人让朱棣失算了。

  盛庸早已料到朱棣的这一招,他的军队左右翼都十分强悍,完全没有留给北军任何机会。虽然北军奋力冲击,仍然无法攻破盛庸的军阵。双方鏖战甚久,不分胜负。但两军的主帅心情却是完全不同。

  盛庸并不着急,他本来就是要通过固阵之法耗尽北军锐气再发动进攻,时间僵持越久对他就越有利。而朱棣则不同,他所率领的是机动化骑兵部队,但并不是机械化坦克部队。骑兵部队的机动性是取决于人和马的,而这二者都是需要吃饭、啃草和充足休息的,喝汽油不能解决问题。如若陷入苦战,必不能持久。

  朱棣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却无法改变状况,盛庸活像缩在龟壳里的乌龟,任朱棣攻打就是不露头,时不时还反咬一口。遇到这种敌人,朱棣也无可奈何。

  双方就在一攻一守中消磨着时间和人的生命,战斗完全陷入了僵局。朱棣和盛庸都在尽全力支撑着,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僵局,总有打破的那一刻,就看谁能坚持下去了。

  他们都没有料错,打破僵局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但却是以他们都想不到的一种方式。

  接下来的诡异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情节是这样的:“本是晴空万里之天,突然天地变色,飞沙走石,妖风四起!”这段话看起来十分眼熟,不错,此段描述曾在白沟河之战中使用过,这里再次使用实在是因为以我之能力,实在无法解释这股妖风为何总是在关键时刻关键地点刮起来。想来当时的作战双方都没有天气预报的能力,大型鼓风机没有发明,战场也并非任何一方所能挑选的,所以应该可以排除人为因素的作用。因此我们对这一现象的反复出现只能感叹道: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风不但刮了起来,偏偏还是东北风,真是活见鬼,南军的士兵们顶着大风沙,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谈什么作战,北军士兵就像赶鸭子一样将他们击溃,盛庸本人见势不妙,立刻收拾人马逃走。他似乎意识到了上天并不站在自己这边。

  朱棣及时抓住了机会,对南军发动了总攻,并最终打败了盛庸。这是他第二次中奖了,两次都有大风助阵,相信朱棣也会认为自己真有天命在身吧。

  失败的盛庸并不需要为战败感到羞耻,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他也应该从这次战役中间领悟颇多,他完全可以向天喊出:“天要亡我,非战之罪!”这样的话,因为事实本就如此。而沙尘暴的频繁出现及其影响也告诉了我们,环境保护实在是个大问题,某些时候还会演变成严肃的政治军事问题。

  夹河之战的胜利大大提升了朱棣军队的士气,而原本接应盛庸军的吴杰、平安部队听到己军战败消息后都闻风而逃,转而驻守真定。战争形势又一次向有利于朱棣的方向发展。

  朱棣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并贯彻了他一直以来不用阳谋,只玩阴招的战术思想,诱使真定守军出战,吴杰果然上当,在滹沱河和朱棣又打了一仗。在此战中,朱棣仍然充分发挥了防弹衣的作用,并在战役最关键时刻又得到了大风的帮助,顺风破敌,打败了吴杰军。

  之所以不对此战做更多地描述,实在是因为此战与之前的战役雷同之处太多。靖难之战本来十分激烈,其中体现出来的军事谋略和战略思想也是值得我们认真分析的。但在这场战争中出现的两个不符合平常战争规律的因素,反而更让人感兴趣。

  第一个因素是永远打不死的朱棣,说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位仁兄似乎成为了美国大片中永远打不死的超级英雄,他身经百战,冲锋陷阵,却从未负过重伤。要知道刀剑无眼,在战场上带头冲锋的大将和士兵被打死的几率是没有多大差别的,而朱棣之所以如此厉害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超能力,而是因为他的敌人朱允炆愚蠢的命令部下不得伤害他的性命。这种不公平的比赛实在让人觉得兴趣索然。

  第二个因素是永远刮不停的大风,北方多风沙是正常的事情,问题在于刮风的时间和地点,每次都是早不刮,晚不刮,偏偏在两军交战正激烈时就开始刮风,北方地盘那么大,可风沙就是喜欢光顾那么一小片战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每次刮风都是有利于朱棣的,不是把敌军帅旗刮断就是对着南军猛吹,让士兵们睁不开眼。我曾经怀疑过朱棣当时是否已经发明了鼓风机之类的玩意,否则这风怎么会如同朱棣家养的一样,想吹就吹,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如果没有以上这两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因素影响,朱棣的坟头只怕已经可以收庄稼了。

  靖难之战,一场奇特的战争。

  创造性思维

  胜利的朱棣并不轻松,因为他的地盘还是很小,他的军队仍然不多。在战胜吴杰之后他又多次出兵,取得了一些胜利,并在徐州沛县烧掉了南军大批粮草,断了敌军的后勤补给。朱棣本想趁胜追击,但南军却早有准备,河北山西一带将领也纷纷出击朱棣老巢北平。朱棣为保大本营,只好收兵回城。

  此时的朱棣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并不是因为某次战役的失败造成的,而是因为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这次冒险行动似乎不可能成功了。朱允炆占据了全国大部分地区,而自己所有的地盘不过是北平、保定、永平三个郡而已。论人力资源、物资储备自己都远远比不上朱允炆。虽然屡战屡胜,但毕竟无法彻底击败对手。

  朱棣已经开始相信,战争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率领着越打越少的部下被对方的几个小兵抓住送去领赏,然后屈辱的活着或者是屈辱的死去。

  失败算不了什么,希望的丧失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直支撑着朱棣的希望之火看来也已快要熄灭了,还有什么指望呢,那年头搞房地产的不多,也没有那么多工地,总不能企盼朱允炆被天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死吧。况且就算朱允炆死了,皇位依然轮不到自己。奈何,奈何!

  就在此时,一个消息改变了朱棣的命运,这个消息是朱棣潜伏在宫中的宦官提供的,他们派人给朱棣送信,表示京师兵力十分空虚,如趁虚而入,一定可以一战而定。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但朱棣看后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呢,因为朱棣的人并非身在苏杭,从北平打到京城,谈何容易?!自己打了三年仗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问题在于朱允炆是决不可能让开一条路让他打到京城的。

  而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最大的障碍就是山东,此地民风彪悍,士兵作战勇猛,而且还有名将镇守,无论如何也是很难打过去的。在朱棣看来这是一个很难克服的障碍。但这个障碍真的存在吗?

  朱棣不会想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陷入了一个思维的陷阱:去京城就一定要打山东吗?

  在我们的思维中,经常会出现一些盲点,而创造性思维就是专门来消灭这些盲点的。所谓创造性思维并不一定是提出多么高明的主意,很多时候,这种思维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很多人都知道和了解的,但问题在于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方法。我们用一个历史实例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这件事发生在美国,美国国家航天局发现,航天飞机上的一个零件总是出故障,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花费很多人力物力始终无法解决,最后一个工程师提出,是否可以不要这个零件。事实证明,这个零件确实是多余的。

  这个啼笑皆非的事件告诉我们,在我们的思维中,是存在着某些盲点的,而我们自己往往会陷入钻牛角尖的困境中。对于朱棣而言,山东就是他的盲点,由于在济南遭受的失败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他似乎认为如果不攻下济南就无法打下京城。

  如果朱棣就这样钻下去,他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但关键时刻一个具备这种思维的人点醒了他,这个人就是道衍。

  道衍之所以被认为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谋士,是有道理的。他不读死书,不认死理,善于变通,他敏锐地发现了朱棣思维中的这个盲点。

  朱棣就如同一个高明的小偷,想要入室盗窃,精通撬锁技术,但济南这把锁他却怎么也打不开,无论用什么万能钥匙费多少时间也无济于事。此时老偷道衍来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其实你的目的并不是打开那把锁,而是进入门内,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扇木门。

  于是朱棣放弃了撬锁的企图,抬起他的脚踢开了那扇门。

  门被打开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被打开了,朱棣终于看到了天子之路的终点——那闪闪发光的宝座。

  在地图上,那扇门的名字叫徐州。

  建文三年(1401)十二月,朱棣在他的行宫内又一次披上了盔甲,召集他的将领们,准备出发,但这次的进攻与以往并不相同,因为朱棣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进攻,他看着自己的将领们,长年的出兵征战,这些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张玉、谭渊、还有很多的人。而自己却总是回到同一个起点。与其这样磨下去等死,不如奋力一博!

  “打了这么多年仗,什么时候才到头!此次出兵作战,当作最后之决断,有去无回,有生无死!”

  不成功,便成仁!

  最后的冲击

  建文四年(1402)元月,朱棣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次冲击,他的老冤家盛庸、平安、铁铉等人已经得到了消息,修好城墙等待着朱棣来攻坚,然而事情发展让他们大出意料的是,朱棣并没有去找他们的麻烦,而是取道馆陶渡河,连克东阿、东平、单县,兵峰直指徐州!

  盛庸和铁铉慌乱了,他们明白朱棣的企图,他的目标不再是德州、济南,而是那最终的目的地——京城,如果让朱棣达到目的,一切就全完了,于是他们一反防守的常态,开始了对朱棣的追击。

  第一个追上来的是平安,他率领四万军队尾随而来,速度极快,在平安看来,朱棣虽然出其不意发动进攻,但徐州城防坚固,足以抵挡北军,至少可以延缓一段时间,到那时可以内外夹攻,彻底击破北军。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朱棣竟然没有攻击徐州!

  原来朱棣在击败城中守军之后,守军便龟缩不出,企图固守。但朱棣玩了一招更绝的,他绕开了徐州,转而攻击宿州。平安得到消息后大吃一惊,朱棣竟然置徐州于不顾,很明显他的目标只是京城!

  朱棣就如同一头火牛,什么都不顾,只向着自己的目标挺进。这种豁出一切的敌人是最为可怕的。

  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三月,平安得到消息,朱棣已经离开徐州,趋进宿州,眼见北军行动如此迅速,平安命令士兵急行军,终于赶到了宿州附近的淝河,在他看来,朱棣急于打到京城,必然不会多作停留,只要能够追上北军,就是胜利。

  然而平安万没料到的是,跑步前进的朱棣并没有忘了自己,朱棣已经在淝河预备了礼物相送,权当是感谢平安率军为他送行。

  当平安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淝河时,立刻遭到了朱棣的伏击,原来朱棣为了切掉这根讨厌的尾巴,已经在这里埋伏了两天,等平安军一到,立刻发动了进攻。平安没有想到,追了一个多月的朱棣竟然在这里等待着自己,全军毫无防备,被轻易击溃。平安反应很快,立刻扯着自己的战马继续狂奔,只是奔跑的方向与刚才的完全不同而已。而他的残余部队也纷纷效仿,这样看来平安这一个月时间的主要工作就是不断的跑来跑去。

  朱棣的攻击虽然打垮了平安,但也减慢了自己军队的前进速度,而南军也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追击的部署,重新集结人马追了上来,而朱棣也终于明白,盛庸等人是不会让他安心上路的,只有解决掉这些后顾之忧,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五月,南军和北军终于正式相遇在睢水附近的小河,南军的统帅依然是平安,事实证明,如果光明正大的开打,北军是没有多少优势的。双方经过激战,北军虽然略占优势,但一时之间也无法打败这支拦路虎,而此时正值南军粮草不足,朱棣判断,现在正是南军最为虚弱的时候,如果发动总攻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但朱棣从来都不是一个光明正大出牌的人,他还是用了自己拿手的方法——偷袭。

  他如往常一样在河对岸排布士兵,却把主力连夜撤到三十里外,趁着三更半夜渡河对南军发动了进攻。朱棣晚上不睡觉,摸黑出来亲自指挥了偷袭,他本以为这次夜渡对岸一定能够全歼南军,但他也没有料到,在对岸,他会遇到一个曾给他带来很多麻烦的老熟人。

  朱棣整队上岸之后便对平安军发动了进攻,平安军果然没有防备,阵脚大乱,就在全军即将崩溃之刻,一支军队出现了,这支军队正是南军的援军,带队的就是朱棣的大舅子徐辉组,他带领部队日夜兼程,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立刻命令军队投入进攻。

  朱棣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深夜里又多出一支军队来,在糊里糊涂的挨了徐辉祖几闷棍后,他意识到大事不好,随即率领全军撤回。徐辉祖趁势大败北军,并斩杀了北军大将李斌。

  朱棣的这次夜袭可以用偷鸡不着蚀把米来形容,不但没有完成战略任务,反而丢了不少士兵的性命。而更大的麻烦还在等待着他。

  回到大营后,将领们长久以来积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们一直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拿着自己的脑袋去拚命,虽然朱棣带给过他们很多胜利,但随着战局的发展,他们也已看出,胜利似乎还很遥远。此次出征可以说是孤注一掷,直扑京城,但现在遭遇大败,却连京城的郊区都还没有看到。掉脑袋的事情,是决计不能马虎的,至少要讨个说法。于是他们纷纷向朱棣进言,要求渡河另找地方扎营(其实就是变相撤退)。

  其实朱棣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所谓直捣京城不过是个许诺而已,怎么可能当真?何况路上有这么多车匪路霸,要想唱着歌进城只怕是难上加难,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后撤军心必然大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他一如既往的用坚决的语气说道:“此战有进无退!”然后他下令愿意留在此地的站到右边,愿意渡河的站在左边。朱棣又打起了如意算盘,一般这种类似记名投票之类的群体活动都是做做样子,他相信谁也不敢公开和他作对,但这一次,他错了。

  将领们呼啦啦的大都站到了左边,这下子朱棣就真没办法了,他十分生气地说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然后坐下一个人生闷气,在这个困难的时候,朱能站了出来,他支持了朱棣,并大声对那些将领们说道:“请诸位坚持下去吧,当年汉高祖刘邦十战九不胜,最终不也占据天下了吗,现在敌军已经疲弊,坐困于此地,我军胜利在望,怎么能够有退却的念头呢?”

  将领们都不说话了,这倒未必是他们相信了朱能的话,而是由于张玉死后,朱能已经成为第一大将,素有威信,且军中亲信众多,得罪了他未必有好果子吃。经过这一闹,该出的气也出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反正已经上了贼船,就这么着吧。

  朱棣以一种近似感恩的眼神看着朱能,看着在这艰难时刻挺身而出支持他的人。他也曾经动摇过,但严酷的现实告诉他,必须坚持下去,就如同以往一样,不管多么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战争的胜负往往就决定于那“再坚持一下”的努力。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6 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壹卷·朱允炆篇




第三十一章 殉国、疑团、残暴、软弱



  灵璧,最后的胜利

  似乎是要配合朱棣的决心,朝廷方面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说北军即将失败,应该把徐辉祖调回来保卫京城,于是刚刚取胜的徐辉祖又被调了回去。留在小河与朱棣对峙的只剩下了平安和何福,由于感觉此地不易防守,两人经过商议,决定合兵到灵璧坚守。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属下士兵本来就已经疲累交加,护送粮饷的队伍却又被朱棣击败,粮饷全部被夺走,这下子可算是要了南军的老命,饭都吃不饱,还打什么仗。于是两人一碰头,决定明天突围逃跑,为保证行动一致,他们还制定了暗号:三声炮响。

  第二天,南军士兵正在打包袱,准备溜号,突然之间三声炮响声起,士兵们听到暗号,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三声炮并不是自己人放的逃跑暗号,正好相反,这是北军的进攻信号!

  原来北军也在同一天制定了进攻暗号,而这个暗号正好也是三声炮响!

  真是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这是一个极为滑稽的场面,准备进攻的北军正好遇到了仓皇出逃的南军,哪里还讲什么客气?北军顺势追杀,不但全歼南军,还俘获了平安等三十七员大将,只有何福跑得快,单人匹马逃了回去。

  朱棣的坚持终于换来了胜利,他踢开了前进路上的最后一颗绊脚石,开始向最后的目标挺进。

  灵璧之战彻底击溃了南军的主力,至此之后,南军再也没有能够组织起像样的反攻,在历经千辛万苦,战胜无数敌人后,朱棣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盛庸、铁铉、平安已成为过去,没有人能够阻挡我前进的步伐!

  朱棣的下一个目标是扬州,此时城内的守护者是监察御史王彬,此人本想抵抗,却被属下出卖,扬州不战而降。

  扬州的失陷沉重的打击了南军的士气,今天的我们不用看地图,只要稍微有点地理常识,也知道扬州和南京有多远,朱棣的靖难之战终于到了最后阶段,他只要再迈出一脚,就能够踏入朝思暮想的京城。

  坐在皇城里的朱允炆已经慌乱到了极点,他万万想不到,削藩竟然会搞到自己皇位不保。他六神无主,而齐泰和黄子澄此时并不在京城之中,他的智囊团只剩下了方孝孺。既然如此,也只能向这个书呆子讨计策了。

  方孝孺倒是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的拿出做学问的态度,列出了几条对策:首先派出大臣外出募兵,然后号召天下勤王,为争取时间,要派人去找朱棣谈判,表示愿意割让土地,麻痹朱棣。

  朱允炆看他如此有把握,便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希望这位书呆子能够在最后时刻拉他一把。

  后来的事实证明,方孝孺确实是一等忠臣,但却绝对不是一等功臣。他所提出的外出募兵、号召勤王都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朱棣已经打到了门口,怎么来得及?而所谓找朱棣谈判割让土地换取时间就更是痴人说梦了。玩弄诡计争取时间正是朱棣的强项,哪里会上方孝孺的当。朱棣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造了四年反,并不是为了拿一块土地当地主,他要的是天下所有的一切。

  话虽如此,当时的大臣们还是按照方孝孺的部署去安排一切,其中最重要的与朱棣谈判的任务被交给了庆成郡主。请诸位千万不要误从这位郡主的封号来判断她的辈分,事实上,她是朱元璋的侄女,朱允炆的长辈,按照身分和年龄计算,她是朱棣的堂姐。

  庆成郡主亲自过江去和朱棣谈判,朱棣热情地接待了她,这也使得这位郡主认为朱棣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一大堆兄弟骨肉不要相残之类的话,朱棣听得很认真,并不断点头称是。

  庆成郡主顿觉形势一片大好,便停下来等待朱棣的答复。朱棣看她已经讲完,才终于开口说话,而他所说的话却着实让庆成郡主吓了一跳。

  朱棣用平静的口气说道:“我这次起兵,只是要为父皇报仇(不知仇从何来),诛灭奸臣,仿效当年的周公辅政足矣,希望皇上答应我的要求。”

  然后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这位堂姐一眼,接着说道:“如果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攻破城池之日,希望诸位兄弟姐妹马上搬家,去父亲的陵墓暂住,我怕到时候惊吓了各位。”

  说完后,朱棣即沉吟不语。

  这是恐吓,是赤裸裸的恐吓!庆成郡主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原来自己刚才所说的全都是废话,而这位好弟弟不但一意孤行,竟然还敢威胁自己,她这才明白,在这个人眼中根本没有兄弟姐妹,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是支持他的,就是反对他的。

  庆成郡主不了解朱棣,也不可能了解朱棣,她根本无法想象朱棣是经历了多少痛苦的抉择和苦难的煎熬才走到了今天。眼看胜利就在眼前,竟然想用几句话打发走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朱棣把他与庆成郡主的谈话写成了一封信,并交给她带回去,表明自己的态度。

  朱允炆知道了谈判的结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他的对手没有也不会下一道“勿伤我侄”的命令,他审视着皇宫中的一切,那些宦官宫女和大臣们仍旧对他毕恭毕敬,但他心里明白,即使不久之后这里换了新的主人,他们依然会这样做的。

  因为他们只是仆人,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主人之间的更替对于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朱允炆终于发现,所谓拥有天下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无助的人,他的一生并不是用来享受富贵和尊荣的,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痛苦已经开始,他要防备大臣、防备藩王、防备宦官和身边的所有人。他和他的宝座是一个公开的目标,要随时应付外来和内在的压力与打击。

  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自己的权力,一旦权力宝座被人夺走,也就同时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因为皇帝这种稀缺产品在一个统一的时代有且仅能有一个。这既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

  朱允炆最大的错误在于他不知道,朱棣起兵靖难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朱棣自己,另一个就是他,造反的朱棣固然没有回头路,其实他也没有。因为自古以来权力斗争只能有一个获胜者,非此即彼。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听天由命吧!

  一张空头支票

  朱棣在回绝了朱允炆的求和后,发动了最后的进攻,他陈兵于浦子口,准备从这里渡江攻击京城,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在这最后的时刻竟然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抵抗者是盛庸,他率领着南军士兵作了殊死的反击,并打败了北军,暂时挡住了朱棣。盛庸确实无愧于名将之称号,他在最后关头也没有放弃希望,而是选择了顽强的坚持下去。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虽然他并没有把这种忠诚保持到底。

  盛庸的抵抗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朱棣的军队长期征战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士兵们十分疲劳,都不愿意再打,希望回去休整。这一次朱棣也动摇了,因为他也看出部队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打下去可能会全军崩溃。

  如果朱棣就此退走,可能历史就要改写了,所谓天助有心人,当年被黄子澄的英明决策放走的无赖朱高煦带领援军前来助战,这可是帮了朱棣的大忙。他十分兴奋,拍着自己儿子的背深情地说道:“努力,世子身体不好!”

  这个所谓世子就是他的长子朱高炽,这句话在朱高煦听来无疑是一个传位于他的指令。于是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攻打盛庸,在生力军朱高煦的全力支持下,北军大破盛庸,之后一举度过长江,到达了最终的目的地京城。

  朱高煦是肯定会拚命的,因为打下的江山将来全部都是自己的,自己不拼命谁拼命?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仔细分析朱棣的话,朱棣其实只是说是世子身体不好,也没有说要传位给他。这句话绝就绝在看你怎么理解,而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这句隐含了太多自由信息的话对于朱高煦来说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朱高煦是大家公认的精明人,但要论机灵程度,他还是不如他的父亲,他似乎忘记了支票只有兑现才有效,而他的父亲很明显并不开银行,却是以抢银行起家的,这样的一个人开出的支票如果能够兑现,那才是怪事。

  无论后来如何,至少此时的朱棣达到了他的目的,顺利的过了江。下一步就是进城了,可这最后的一步并不那么容易,我们前面说过,当时的京城是由富商沈万三赞助与明朝政府一同修建的,城墙都是用花岗石混合糯米石灰砌成,十分坚固。而城内还有十余万军队,要想攻下谈何容易!

  城内的朱允炆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拒绝了逃往南方的决定,听从了方孝孺的建议,坚守城池。这位方孝孺实在是个硬汉,当朱允炆怕守不住,向他询问如果城池失守该当如何时,他竟然说道:“即使守不住城池,皇帝陛下为江山社稷而死,是理所应当的事!”

  方孝孺虽是书生,一生未经刀兵,但大难临头却有铮铮傲骨,可佩!可叹!

  话虽如此,但当时京城的坚固防御也是方孝孺敢说硬话的原因之一,朱棣连济南都攻不下,何况京城?

  可是方孝孺并不懂得,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朱棣也不是傻瓜,他敢于率军围城,自然有破城的方法,而且这个方法十分有效。

  朱棣的攻城法就是他的间谍,现在是时候介绍他的两位高级间谍了,这两个人负责镇守京城的金川门,一个是谷王朱橞,另一个是李景隆。

  李景隆与朱棣自幼相识,后虽交战,但李景隆颇有点公私分明的精神,不管打得多厉害,并不影响他和朱棣的感情。而且从他那糟糕的指挥来看,他也算是朱棣夺得天下的功臣。

  虽然李景隆打过很多败仗,被人骂作草包饭桶,但毕竟在气节上没有什么问题。而其后来私通朱棣的行为却给他戴上了一顶新的帽子——“内奸”。如果把靖难比作一场足球赛,李景隆原先的行为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蹩脚的后卫踢进了乌龙球,而在他决定出卖自己的主人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打假球的人。

  至此,李景隆终于解下了自己的所有伪装,他不但不要脸,连面具也不要了。此后他在朱棣的统治下继续苟延残喘的活着,综合看来,他的一生是草包的一生,无耻的一生,如果李文忠知道自己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可能会再气死一次。

  无耻的李景隆无耻的活了下去,并不奇怪,因为这正是他的生活方式。

  在这两个内奸的帮助下,朱棣的军队攻入了京城,江山易主。

  气节

  所谓气节这样东西,平日被很多人挂在嘴边,也经常被当作大棒来打别人,但真正的气节总是在危急关头表现出来的。而在这种时候,坚持气节的下场往往不会是鲜花和掌声。

  只有那些真正的英雄,才能在面对屠刀时体现出自己的气节。

  这种气节才是真正的勇气。

  朱允炆呆坐在宫中,他并非对这一天的到来毫无预料,但当它终于来临的时候,还是显得那么残酷,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这条路,真的不能回头了。

  而此时他身边的谋臣已然不见踪影,那些平日高谈阔论的书呆子终于明白理论和实际是有差距的。在这最后的时刻,连齐泰和黄子澄也不见踪影。朱允炆彻底懂得了什么叫做众叛亲离,他愤怒的对着空旷的大殿喊道:“是你们这些人给我出的主意,事到临头却各自逃命!”但此时他的怒喝不会再有群臣的响应了,回应他的只有深邃大殿的回声。

  到这个时候,无论斥责谁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回望着这座宫殿,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这是一个人人向往尊崇的地方,生在帝王之家,何等显耀、何等荣光!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但身为皇子,他却对此地并无好感,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他一直以来都承担着太多太大的压力。在他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怪物,他们不顾一切,使用各种阴谋手段,坑害、诬蔑、残害他人,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权力。

  难道顶峰的风景就真的那么好吗?朱允炆苦笑,他深有体会,高处不胜寒啊,但是富有戏剧性的是,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每个人都不理会它。他们仍然不断地向着顶峰爬去。

  烧掉这座宫殿吧,把它彻底毁掉!

  朱允炆的抱怨和愤怒是有道理的,但他却低估了他的那些谋臣们的气节,齐泰和黄子澄以及许许多多的人没有逃跑,他们正在以一己之力挽救朝廷的危亡。

  齐泰在广德募兵,黄子澄在苏州募兵,练子宁、黄观在杭州募兵。这些书呆子们的行动虽然并不能真正挽救国家,但他们毕竟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所以在今天,我们可以说,他们是一群勇敢,有气节的人。

  齐泰和黄子澄先后被抓,并被处死,宁死不屈。

  黄观,我们之前提到过这个人,他就是明朝的另一个连中三元者,当时他的职务是右侍中。

  他的募兵没有多大效果,但在听到京城即将不保的消息后,他仍然坚持要到京城去,虽然他也明白这一去必无生理。但对于他而言,履行诺言,尽到职责的意义要远远大于苟且偷生。

  当他走到安庆时,消息传来:京城沦陷了,新皇帝已经登基。黄观明白大势已去,但他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慌张,只是哀叹痛哭道:“我的妻子是有气节的人,她一定已经死了。”

  之后他为妻子招魂,办理完必要的仪式,便坐船沿江而下。到罗刹矶时,他穿戴整齐,向东而拜,投江自尽。

  黄观没有说错,他的妻子在他之前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和十个亲属在淮清桥上投江而死。无论如何,他们夫妇最终还是团圆了。

  黄观作为朱允炆的亲信和殉节者,遭到了朱棣的妒恨,他把黄观的名字从登科榜上划去,于是明朝的历史上只留下了一位连中三元者的记载。虽然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但在此我还是要为这位勇敢的人再次正名:

  黄观,洪武年间连中三元,其登科名为篡权者朱棣划去,尽忠而死。

  我相信,真相是永远无法掩盖的。

  有气节的人并不只有以上的这几个人,与齐泰一同在广德募兵的翰林修撰黄岩、王叔英在听到齐泰被抓的消息后,知道大势已去,便沐浴更衣,写下了他们人生最后的遗言:

  生即已矣,未有补于当时
  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然后他们双双自尽而死。对于这两位书生而言,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诚如他们的遗言所述,他们一生光明磊落,无惭于后世。

  事实证明,气节决不只属于那些士大夫们,普通人也有气节。

  台州的一位樵夫就是一个有气节的人,他是一个没有在历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人,这也很正常,因为在当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每天上山砍柴,然后挑到城里去卖。他卖柴从不开二价,也从不骗人。很多人买他的柴,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应该与靖难扯上什么关系。然而他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听说京城陷落后,投东湖而死。

  也许有人会觉得他很傻,无论哪个皇帝登基,你不是照样砍你的柴,过你的日子,但我却认为他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们,公道自在人心。

  他虽是一个普通的樵夫,却心系天下,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没有办法去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抗议,投湖自尽就是他唯一的表达方式。

  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的,只要你有勇气。

  除去文人和老百姓外,一位武将也表现出了他的忠诚,此人是盛庸手下的大将张伦,在盛庸兵败投降后,北军也希望招降他,张伦笑着说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会出卖自己的人吗?”

  说完毅然赴死。

  张伦是一个不起眼的将领,我们之前也并没有提到过他,他虽然没有什么战功,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与之相反的事,如盛庸、平安这些职业武将却全部投降了朱棣。

  盛庸、平安身负大才,素有谋略,历经百战,却反而不如自己的部下和一个普通的樵夫!诚然可叹。

  疑团

  朱允炆当然并不知道臣下的这些义举,他烧毁了自己的宫殿,然后不知所终,于是历史上最大的疑团之一诞生了。但其实这个疑团并不是由朱允炆的失踪开始的,早在朱棣攻入京城时,北军就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即不入皇城,而是退守龙江驿。很明显,朱棣并不想背上杀掉自己侄子的罪名,他围困皇城,给朱允炆自绝或是让位的时间。

  但朱允炆的选择却出乎他的意料,烧毁宫殿说明朱允炆并不想让位,但这位有几分骨气的侄子却也没有自杀,因为在入宫后,朱棣并没有找到朱允炆的尸体。既不退位,也不自杀,那就只剩下逃跑了。

  朱允炆的下落从此成了千古之谜,此事后来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连锁效应,而朱允炆的逃走本身就如同一部侦探小说,我们将在后面对此进行详细地分析,这里暂不详述。

  暴行

  朱棣终于坐上了他的宝座,他认为这是自己当之无愧的,因为他为之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功败垂成,才换来了今天的胜利和成功。

  而在短时间的兴奋后,朱棣立刻意识到,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清除那些反对他坐上皇帝宝座的人。于是历史上一幕罕见的暴行开演了。

  朱棣首先找到的是方孝孺,他知道方孝孺名满天下,而且道衍早在他攻下京城之前就对他说过:“殿下攻下京城后,方孝孺一定不会投降,但你一定不能杀他!如果杀了他,天下的读书种子就会绝了!”

  有这位军师的警告,朱棣自然不敢怠慢,他预料到方孝孺一定不会轻易投降,但他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一次破历史纪录的惨剧。

  朱棣在大殿接见了方孝孺,他希望方孝孺能够为他起草诏书,其实所谓起草诏书找其他人也可以,但如果是方孝孺亲自写的,能够起到安抚天下人心等更好的作用。所以这份诏书非要方孝孺写不可。

  但朱棣绝不会想到,方孝孺应召而来,并不是给他写诏书的,而是拿出了言官的本领,要和朱棣来一场继位权的法律辩论。

  方孝孺哭着进了大殿,不理朱棣,也不行礼,朱棣十分尴尬,劝说道:“先生不要这样了,我不过是仿照周公辅政而已啊。”

  这句话激起了方孝孺的愤怒,他应声问道:“成王在哪里?!”

  “自焚死了。”

  “成王的儿子呢?!”

  “国家要年长的君主。”

  “那成王的弟弟呢?!”

  “这是我的家事。”

  社会青年朱棣终于领教了最佳辩论手兼继承法专家方孝孺的厉害,他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让人拿出了纸和笔给方孝孺,逼他写。

  方孝孺不写。

  继续强逼。

  方孝孺写下“燕贼篡位”四字。

  朱棣已经愤怒得丧失了理智:

  “你不写,不怕我灭你九族吗?!”

  “诛我十族又如何!”

  实事求是地看,方孝孺说这句话并不一定真想让朱棣去诛灭自己的九族,然而他却不了解朱棣,朱棣不是那种口口声声威胁说不让你看到明天的太阳之类的话的人,但他却可以保证明年的太阳一定会照在你的坟头。

  而且他十分精通暴力法则,并且会在适当的时候使用他,至少他的使用技巧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陈友谅,因为他懂得一条重要准则: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却可以解决你。

  他让人把方孝孺拉了出去。

  方孝孺的最终结局是:凌迟,灭十族。

  历史上从来只有九族,但人类又一次展现了他惊人的创造力。那多出来的一族要感谢朱棣的发明创造,他为了凑数,在屠杀的目录中加入了方孝孺的朋友和学生。

  方孝孺是一个敢于反抗强暴的人,他虽然死得很惨,却很有价值,他的行为应该成为读书人的楷模,为我们所怀念。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杀人犯在残杀第一个人时是最困难的,但只要开了先例,杀下去是很容易的。

  于是,朱棣开始了他的屠杀。

  由于下面的内容过于血腥残暴,我将尽量用简短文言表达,心理承受能力差者可以免观。

  铁铉,割耳鼻后煮熟,塞入其本人口中,朱棣问:“甘否?”铁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凌迟,杀其子。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秦,凌迟,灭三族。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此外,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女。

  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软弱

  很多人在读到这里时,经常会发出朱棣是变态杀人狂之类的感叹,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如我们前面所说,朱棣是一个有两张面孔的人,他的残暴只是对准那些反对他的人,而这些屠杀反对者的暴行并不能说明他的强大,恰恰相反,却说明了他的心虚。

  古罗马的凯撒在得知自己的妻子与一个政治家通奸后,并未发作,虽然以他的权势地位完全可以惩处那个人。他与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并在后来重用了那个与他妻子通奸的人。

  凯撒并不是傻瓜,也不是武大郎,他是一个有着很强的权利欲望的人,他之所以能够不理会自己妻子的背叛行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有着极强的自信,他胸怀天下,相信属于他的东西始终是他的。

  是的,从历史中我们可以知道,宽容从来都不是软弱。

  朱棣是一个软弱的人,由于他的皇位来源不正,他日夜都担心有另一个人会仿效他夺走自己的位置,他也畏惧那些街头巷尾的议论,所以他不断的屠杀那些反对者,修改了历史。但事实证明反对者是始终存在着的,而历史也留下了他残暴的印记。

  越过那历史的迷雾,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强大自信朱棣,相反,在那光辉的宝座上,坐着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并不断地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宝座,你们不要过来。”

  我相信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朱棣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经历了如此的风雨波折,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一般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敢打扰他,但朱能例外,他战功显赫,是朱棣的头号亲信。为了报告搜捕建文余党的消息,他如往常一样走到朱棣的身边,开口打断了沉默:

  “殿下,……”

  朱棣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用一种极其阴冷的眼光注视着朱能。

  朱能畏惧了,那可怕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即使战场上的拼杀也从未让他如此胆寒,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于是他改正了这个错误。

  “皇上。”

  朱棣终于还是走入了代表最高权力的大殿,这个大殿他并不陌生,以前他经常来磕头朝拜,或是上贡祈怜。但这次不同了,他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他正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虽然这个位置不久之前还属于他的侄子朱允炆,虽然他的即位无论从法律的实体性和程序性上来说都不正常,但有一条规则却可以保证他合理但不合法的占据这个地位。

  这条规则的名字叫做成王败寇。

  朱棣终于胜利了,他接受着群臣的朝拜,这是他应得的,他付出了努力,现在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了。父亲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现。

  你虽然没有把皇位交给我,但我还是争取到了,凭借我自己的努力。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才是这个帝国最适合的继任者。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个庞大的帝国将在我的手中变得更加强大!我将把你的光辉传扬下去,让所有的人都仰视我们,仰视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

  大明!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7 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一章 帝王的烦恼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朱棣坐在皇帝宝座上,俯视着这个帝国的一切,之前那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似乎还历历在目,但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对于那场斗争中的失败者朱允炆来说,政治地位的完结意味着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无论他本人是生还是死。但对于朱棣而言,今天的阳光是明媚的,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在今后的很长时间内,他将用手中的权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一个富国强兵的梦想。

  这个梦想不但是他的,也是他父亲的。

  证明

  当然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做几件事情,这些事情不完成,他的位子是坐不稳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要证明自己是合法的皇帝。

  虽然江山已经在手,但舆论的力量也是不能无视的,自己的身上反正已经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没办法了,但至少要让自己的子孙堂堂正正的做皇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使用了两个方法:

  其一、他颁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凡是建文帝时代执行的各项规章制度与朱元璋的成例有不同的,全部废除,以老祖宗成法为准,这倒不是因为朱元璋的成法好用。只是朱棣要想获得众人的承认,必须再借用一下死去老爹的威名,表明自己才是真正领悟太祖治国精神的人。

  其二、他命令属下重新修订《太祖实录》,此书已经由建文帝修过一次,但很明显,第一版并不符合朱棣的要求,他需要一个更为显赫的出身,因为类似朱元璋那样白手起家打天下,开口就是“我本淮右布衣”,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愿意做叫花子的,于是,亲生母亲被他扔到了脑后,马皇后成为了他的嫡母,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后面还会详细叙说。

  此外,他还指示手下人在实录中加入了大量小说笔法的描写,如朱元璋生前曾反复训斥朱标和朱允炆,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而对朱棣却总是赞赏有加,一看到朱棣就满面笑容,十分高兴。甚至在他死前,还反复询问朱棣的下落,并有意把皇位传给朱棣。但是由于奸诈的朱允炆等人的阴谋行为,合法的继承人朱棣并没有接到朱元璋的这一指示。于是,本该属于朱棣的皇位被无耻的剥夺了。这些内容读来不禁让人在极度痛恨朱允炆等奸邪小人之余,对朱棣终于能够夺得本就属于自己的皇位感到欣慰,并感叹正义终究取得了胜利,好人是有好报的。

  当朱棣最终完成这两项工作时,他着实松了口气,不利于自己的言论终于被删除了,无数年后,这场靖难战争将被冠以正义的名号广为流传。但作为这段历史地见证人之一,朱棣心里很明白在那些篡改过的地方原本写着历史的真实。他把自己的父亲从坟墓里拖了出来,重新装扮一番,以证明自己的当之无愧。

  历史证明,朱棣失败了,他没有能够欺骗自己,也没有骗到后来的人,因为真正的史笔并不是史官手下的毛笔,而是人心。

  功臣

  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安慰也好,毕竟皇位才是最现实的。在处理好继位的合法性问题后,下一步就是打赏功臣,这可是极为重要的一步。虽然历来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大业已成后的功臣,但这些人毕竟在皇帝的大业中投入了大量资本,持有了股份,到了分红的时候把他们踢到一边,是不好收场的。毕竟任何董事局都不可能是董事长一个人说了算。

  这里也介绍一下明朝的封赏制度,大家在电视中经常看到皇帝赏赐大臣的镜头,动不动就是“赏银一千两”,然后一个太监拿着一个放满银两的盘子走到大臣面前,大臣谢恩后拿钱回家。大致过程也是如此,但很多时候,电视剧的导演可能没有考虑过一千两银子到底有多重,在他们的剧情中,这些大臣们似乎都应该是在武校练过铁砂掌的,因为无论怎么换算,一千两银子都不是轻易用两只手捧得起来的。在此也提出建议,今后处理该类情节时,可以换个台词,比如“某某,我赏银一千两给你,用马车来拉!”

  以上所说的赏银在封赏中只是小意思,我们的先人很早就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横财来得快去得快,真正靠得住的是长期饭票。在明朝,这张长期饭票就是封爵。

  在那个年代,如果你不姓朱,要想得到这张长期饭票是很困难的,老朱家开的食堂是有名额限制的,如非立有大功,是断然不可能到这个食堂里开饭的。

  具体说来,封爵这张饭票有三个等级,分别是公爵(小灶)、侯爵(中灶)、伯爵(大灶),此外还有流和世的区别,所谓流,就是说这张饭票只能你自己用,你的儿子就不能用了,富不过三代,饿死算他活该。而世就不同了,你死后,你的儿子、儿子的儿子还可以到食堂来吃饭。

  但凡拿到这张饭票的人,都会由皇帝发给铁券(证书),以表彰被封者的英勇行为。这张铁券也不简单,分为普通和特殊两种版本。特殊版本分别颁发于朱元璋时代和朱棣时代,因为在这两个时代要想拿到铁券是要拼老命的。

  朱元璋时代的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代表了你开国功臣的身份。朱棣时代的铁券上书“奉天靖难”四字,代表你奉上天之意帮助我朱棣篡权。这两个版本极为少见,在此之后的明朝二百多年历史中都从未再版。自此之后,所有的铁券统一为文臣铁券上书“守正文臣”,武将铁券上书“宣力功臣”。

  当然了,如果你有幸拿到前两张铁券,倒也不一定是好事。特别是第一版“开国辅运”,因为据有关部门统计,拿到这张铁券的人80%以上都会由朱元璋同志额外附送一张阴曹地府的观光游览券。

  此外还附有特别说明:单程票,适用于全家老小,可反复使用多次,不限人数。

  朱棣分封了跟随他靖难的功臣,如张玉(其爵位由其子张辅继承)、朱能等,都被封为世袭公侯,此时所有的将领们都十分高兴,收获的季节到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个人对封赏却完全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些人人羡慕的赏赐似乎毫无价值。

  这个人就是道衍。

  虽然他并没有上阵打过仗,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才是朱棣靖难成功的第一功臣,从策划造反到出谋划策,他都是最主要的负责人之一。可以说,正是他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当他劳心劳力的做成了这件天下第一大事之后,他却谢绝了所有的赏赐。永乐二年(1404),朱棣授官给道衍,任命他为资善大夫,太子少师(正二品),并且正式恢复他原先的名字——姚广孝。

  此后姚广孝的行为开始变得怪异起来,朱棣让他留头发还俗,他不干,分给他房子,还送给他两个女人做老婆,他不要。这位天下第一谋士每天住在和尚庙里,白天换上制服(官服)上朝,晚上回庙里就换上休闲服(僧服)。

  他不但不要官,也不要钱,在回家探亲时,他把朱棣赏赐给他的金银财宝都送给自己的同族。我们不禁要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我看来,姚广孝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其一,他是个聪明人,像他这样的智谋之人,如果过于放肆,朱棣是一定容不下他的。功高震主这句话始终被他牢牢的记在心里。

  其二、他与其他人不同,他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相信很多人都曾被问到,你为什么要读书?一般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建设祖国,为国争光之类,而在人们的心中,读书的真正目的大多是为了升官、发财,为了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但事实告诉我们,为了名利去做一件事情也许可以获得动力和成功,但要成就大的事业,需要的是另一种决心和回答——为了读书而读书。

  朱棣造反是为了皇位,他手下的大将们造反是为了开国功臣的身份和荣誉地位。道衍造反就是为了造反。他的眼光从来就没有被金钱权位牵制过,他有着更高的目标。道衍是一颗子弹,四十年的坎坷经历就是火药,他的权谋手段就是弹头,而朱棣对他而言只是引线,这颗子弹射向谁其实并不重要,能被发射出去就是他所有的愿望。

  姚广孝,一个被后人称为“黑衣宰相”、争论极大的人,一个深入简出、被神秘笼罩的人,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

  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足矣。

  兄弟

  建文帝时期,朱棣是藩王,建文帝要削藩,朱棣反对削藩,最后造反,现在朱棣是皇帝了,他也要削藩,那些幸存下来的藩王自然也会反对,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已经无力造反了。

  在反对削藩的斗争终于获得胜利后,与他的兄弟们本是同一战线的朱棣突然抽出了宝剑,指向了这些不久之前的战友们,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兄弟情分本来也算不上什么,自古以来父子兄弟相残都是家常便饭。而我们似乎也不能只从人性的冷酷上找原因,他们做出这种行为只是因为受到了不可抗拒的诱惑,这个诱惑就是无上的权力。

  有权力就可以清除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人,可以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号令天下,可以任意妄为!自古以来,无数道德先生、谦谦君子都拜倒在它的脚下,无人可以抗拒它的诱惑,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最先被“安置”的是宁王,他被迫跟随朱棣“靖难”,为了换得他的全心支持,朱棣照例也开给了他一张空白支票“事成中分天下”。当然,朱棣这位从来不兑现支票的银行家这次也没有例外,靖难成功之后,他就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

  宁王朱权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所谓中分天下的诺言纯属虚构,且从无雷同,中分他的脑袋倒是很有可能的,于是他很务实的向朱棣提出,北方我不想去了,也不想掌握兵权,希望你能够把我封到苏州,过两天舒服日子。

  朱棣的回答是不行。

  那就去钱塘一带吧,那里也不错。

  还是不行,朱棣再次向他承诺:除了这两个地方,全国任你挑!

  宁王朱权苦笑道:“还敢再挑么,你看着办吧。”

  于是,朱权被封到了南昌,这是朱棣为他精心挑选的地方。而被强行发配的朱权的心情想来是不会愉快的,一向争强好胜的他居然被人狠狠地鱼肉了一番,他是绝不会心服的,这种情绪就如同一颗毒芽,在他的心中不断生长,并传给了他的子孙。

  报复的机会终究是会到来的。

  永乐四年(1406)五月,削去齐王爵位和官属,八月,废其为庶人。

  永乐六年(1408),削去岷王官属及护卫。

  永乐十年(1412),削去辽王官属及护卫。

  永乐十九年(1421),削去周王护卫。

  于是,建文帝没有解决的问题终于由他的叔叔朱棣代为解决了。削藩这件建文帝时期第一大事居然是由藩王朱棣最终办成的,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完成这些善后事宜之后,朱棣终于可以把精力放在处理国家大事上了,事实证明,他确实具备一个优秀皇帝的素质,而我们也将把历史上明君继位后干的那些恢复生产,勤于政事之类的套话放到他的身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这样看来,下面的叙述应该是极其乏味的。

  可惜朱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英明皇帝,他的故事远比那些太平天子要曲折、神秘得多,因为在他的身上,始终环绕着两个疑团,这两个疑团困扰了后人数百年之久,下面我们将对这些谜团进行自己的探究,以期找出真相。

  母子不相认

  《永乐实录》记载:高皇后(马皇后)生五子,长懿文太子标……次上(朱棣),次周王橚。这就是正史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出,朱棣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第四个儿子。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

  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朱棣在战火中出生,他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这并没有错,但那个经历痛苦的分娩,给予他生命、并抚育他长大的母亲却并不是马皇后,那个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他出生的女人早已经被历史湮没。

  事实上经过历史学家几百年的探究,到如今,我们也并不知道这位母亲的真实姓名,甚至她的真实身份也存在着争议。这些谜是人为造成的。因为有人不希望这位母亲暴露身份,不承认他有一个叫朱棣的儿子。

  这个隐瞒真相的人正是朱棣自己。

  因为朱棣是皇帝,而且是抢夺侄子皇位的皇帝,所以他必须是马皇后的儿子,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是嫡出,才有足够的资本去继承皇位。

  他绝不能是一个身份低贱妃子的儿子,绝对不能!

  正是由于这些政治原因,这位母亲被剥夺了拥有儿子的权利,她永远也不能如同其他母亲一样,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子女成长,并在他们长成后自豪的对周围的人说:“看,那就是我的儿子!”

  在所有的官方史书中,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值得骄傲的子女,平凡的活着,然后平凡的死去。

  虽然朱棣反复修改了史书,并消灭了许多证据,但历史无法掩盖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破绽是存在的,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就存在于官方史书中。

  第一个破绽在明史《黄子澄传》中,其中记载:“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从这句话,我们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燕王朱棣和周王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是句废话,因为《永乐实录》中也记载了他们两个是同母兄弟,但问题在于,他们的母亲是谁?

  于是下面我们将引出第二个破绽,《太祖成穆孙贵妃传》中,有记载如下:“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无子,命周王橚行慈母服三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贵妃死后,由于没有儿子,所以指派周王为贵妃服三年,但关键的一句话在后面:“庶子为生母服三年,众子为庶母期,自妃始。”

  “庶子为生母服三年!”看清楚这句话,关键就在这里。正是因为周王是庶子,他才能认庶母为慈母,并为之服三年。再引入我们之前燕王和周王是兄弟的条件,大家对朱棣的身份就应该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了。

  如果有人不明白,我可以用更为简单明了的方式来描述这个推论过程。

  条件A、周王和燕王是同母兄弟;

  条件B、周王是庶子;

  得出结论C、燕王是庶子。

  这是正式史书上的记载,至于野史那更是数不胜数,由于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引用野史,但另有一本应属官方史料记载的《南京太常寺志》曾记载朱棣母亲的真实身份——碽妃。

  这里我们先说一下太常寺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太常寺属于礼仪机关,主要负责祭祀、礼乐之事,凡是册立、测风、冠婚、征讨等事情都要在事先由该机关组织实施礼仪,所以它的记载是最准确的,按说有了太常寺的记载,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但好事多磨,又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此书已经失传了。

  可能看到这里,有人就要骂我了,说了这么多,结果是空口说白话,不是逗人玩吗?

  实在抱歉,因为这书也不是我弄丢的,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图书馆,也是找不到这本书的,但是不要着急,因为虽然本人也没有看过这本书,古人却是看过的,并在自己的书中留下了记录。如《国史异考》、《三垣笔记》中都记载过,《南京太常寺志》中确实写明,朱棣的母亲是碽妃,而孝陵神位的摆布为左一位李淑妃,生太子朱标、秦王、晋王,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朱棣。

  要知道,在古代,神位的排序可不是按照姓氏笔排列,是严格按照身份来摆列的。

  而《三垣笔记》更是指出,钱谦益(明末大学问家,后投降清朝)曾于1645年元旦拜谒明孝陵,发现孝陵神位的摆布正如《南京太常寺志》中的记载,碽妃的灵位在右第一位,足见其身份之高。

  虽然以上所说的这些证明力度不能和明史相比,但从法律角度来说,也算是证人证言,属于间接证据,当我们把所有证据连接起来时,就会发现朱棣生母的身份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这里也特别注明,关于成祖生母的身份问题已经由我国两位著名的史学家吴晗先生和傅斯年先生论证过,在此谨向两位伟大的先人致敬,是他们为我们揭开了历史的谜团,还原了历史的真相。

  但是遗憾的是,那位生下朱棣的母亲的生平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我们只知道,他的儿子抹煞了她在人间留下的几乎全部痕迹,不承认自己是她的儿子。

  为了权力

  朱棣又一次向马皇后的神位行礼,虽然马皇后确实是一位慈祥的长辈,虽然她也曾无微不至的关照过自己,但她毕竟不是自己的母亲。

  我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坐上皇位,已经是九死一生,如果再背上一个庶子的名分,怎能服众?怎能安心?

  所以我修改了记录,所以我湮灭了证据,我绝不能承认你是我的母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排出你的神位,提高你的身份,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知道这些并不够,也不足以报答你的生养之情,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您是我的母亲,只在我的心中,永远。

  兄弟不相容

  建文帝真的死了吗?这曾经是朱棣长时间思考过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二十二年,从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靖难成功开始,到永乐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结束。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仅仅在他临死之前一年。

  让我们回到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的那个夏天,看看谜团的开始。

  六月十三日,李景隆打开金川门,做了无耻的叛徒,放北军入城,而朱棣却不马上攻击内城,他的目的是等待建文帝自己自杀或者投降,他似乎认为建文帝除了这两条路外,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建文帝注定是要和他一生作对的。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当扎营于龙江驿的朱棣发现宫城起火时,他十分慌乱,立刻命令士兵进城,救火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找一样东西——建文帝,活的死的都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棣十分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即使建文帝死了,大不了背一个逼死主君罪名,自己的骂名够多了,不差这一个。活着的话关起来就是了,也不怕他飞上天去。

  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失踪,皇帝不见了那可就麻烦了。

  朱允炆毕竟是合法的皇帝,而自己不过是占据了京城而已,全国大部分地方还是效忠于他的,万一他要是溜了出去,找一个地方号召大臣勤王,带兵攻打自己,到时候胜负还真是未知之数。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经过清查,真的没有找到朱允炆的尸体!朱棣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命令士兵加紧排查,仍然一无所获。可能有人会奇怪,朱棣已经控制了政权,要找个人还不容易么?

  不瞒你说,还真是不容易,因为这个人是不能公开寻找的。

  首先不能登寻人启事,什么见启事后速回之类的话肯定是不会有效果的,其次也不能贴上通缉令,写上什么抓到后有重赏之类的言语,因为朱棣的行动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靖难,即所谓扫除奸臣,皇帝是并没有错误的,怎么能够被通缉呢,所以这条也不行。最后,他也不能公开派人大规模寻找,因为这样无异于告诉所有的人,建文帝还活着,心中别有企图的人必然会蠢蠢欲动,这个皇位注定是坐不稳了。

  但是又不能不找,万一哪天蹦出来一个建文帝,真假且不论,号召力是肯定有的,即使平定下来,明天后天可能会出来两个三个,还让不让人安心过日子了?君不见一个所谓的“朱三太子”闹得清朝一百多年不得安宁,所以这实在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啊。

  为解决这个问题,朱棣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计划,这个计划分两个部分:

  首先,向外界宣布,建文帝已经于宫内自焚,并找到了尸体,那意思就是所有建文帝的忠臣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其次,派人暗中查访建文帝的下落,具体的查访工作由两个人去做,这两个人寻访的路线也不同,分别是本土和海外。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胡濙,另一个叫郑和。

  郑和的故事大家都熟悉,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也会详细介绍这次偶然事件引出的伟大壮举,在此,我们主要讲一下胡濙这一路的问题。

  胡濙,江苏常州人,既不是靖难嫡系,也不是重臣之后,其为人“喜怒不幸于色”,当时仅任给事中,没有任何靠山,可谓人微言轻。在朝中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但朱棣却挑中了他,因为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才适合去执行这样秘密的任务。

  无人问津,无人在意,即使出了什么事也可以声明此人与己无关,你不去谁去?

  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胡濙带着绝密使命出发了,朱棣照例给了他一个公干的名义——寻找仙人。这个名义真是太恰当了,因为仙人本来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但又确实有寻找的价值,一百年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怀疑。胡濙就此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寻人。

  当然,朱棣和他本人都知道,他要寻找的不是仙人,而是一个死人,至少是一个已经被开出死亡证明的人。

  朱棣看着胡濙远去的身影,心中期盼着那个人的消息尽快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只要让我知道就好。和以往一样,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个人一定会告诉我问题的答案。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胡濙确实是会给他答案的。他也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但他没有想到,等待的时间真的很长。

  胡濙开始忠实地履行他的职责,他“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查建文帝安在”,这期间连自己的母亲死去,他也没有回家探望,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探寻这个秘密已经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最终,他找到了答案,在十六年之后。

  既然答案揭晓要到十六年之后了,我们就先来看看为什么建文帝的死亡与否会有如此大的争议,其实明代史料大部分都认为建文帝没有死,而且还有一些野史详细记载了建文帝出逃时候的各种情况,虽不可信,但也可一观。

  根据明代万历年间出版的《致身录》一书所记载,建文帝在城破之日万念俱灰,想要自杀,此时,一个太监突然站出来说道:“高祖驾崩时,留下了一个箱子,说遇到大难之时才可打开,现在是时候了,请皇上打开箱子吧。”

  然后,他们把箱子取出并打开,发现里面东西一应俱全,包括和尚的度牒,袈裟、僧帽、剃刀、甚至还有十两白金。更让人称奇的是,里面还有朱元璋同志的亲笔批示,指示了逃跑路线。于是,建文帝等一干人就此逃出升天。

  看过以上这些记载,相信大家可能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这些记载似乎带有武侠小说的写法和情节,朱元璋确实神机妙算,但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就算他预料到自己的孙子将来要跑路,可他还能预先准备服装道具和路费,甚至连跑路的路线都能指示的一清二楚,就明显是在胡扯了。就如同武侠小说中,某位大侠跌下山崖,然后遇到某位几十年不出山的活老前辈或是挖到死老前辈留下的遗物,而这样的传奇情节在历史上是并不多见的。

  虽然存在着这些近乎荒诞的记载,但明朝史料大都认为建文帝没有死,那么为什么这个问题还能引起那么大的争议呢?这是因为在后来,一件事情的发生使得建文帝的生死变得不再是单纯的历史问题,而是极为复杂的政治问题。

  这件事情就是“朱三太子”事件,即所谓明朝灭亡之时,朱三太子并没有死,而是活下来继续组织反清的事件,要说这位朱三太子也实在算是个神仙,从顺治到康熙、雍正,历经三个皇朝,如同幽灵般缠绕着清朝统治者,一直捱到三个皇帝都死了他却始终战斗在反清第一线。清朝政府对这个幽灵极其头疼。很明显,建文帝的故事与朱三太子有很多相似之处,故而在修明史时,清朝政府即授意史官更改这段历史,一口咬定建文帝自杀而死。

  值得肯定的是,很多史官坚持了原则,顶住了压力,坚持建文帝未死之说,但无耻的人无论哪个朝代总是不会缺的,大学者王鸿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人品明显比不上他的学问,为了逢迎清朝政府,他私自修改了明史稿(明史底稿),认定建文帝已死。由于明史毕竟是官方史书,故而影响了很多人对建文帝之死的看法,直到近代,史学界对建文帝未死的问题才有了一个比较肯定的意见。

  历史的真相始终是被笼罩在迷雾中的,无数人为了各种目的去修饰和歪曲它,以适应自己的需要。

  但我始终相信,真相只有一个,而它必定有被揭开的一天。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9 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三章 帝王的抉择



  迁都

  朱棣所做的另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就是迁都,而迁都这种事情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一件大事。朱棣的这次迁都无疑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次。今天的北京拥有上千万人口,无数的高楼大厦,是我们国家的首都,也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源自于朱棣的一个决定。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三月,蒙古军队进攻辽东,大肆抢掠了一通,当地的都指挥沈永是个无能之辈,即无法抵御,又不及时向领导汇报,朱棣听说此事,大为恼火,立刻杀掉了沈永,并召集大臣,询问北方军事形势恶化的原因。

  朱棣质问他的大臣们,北方防御如此之弱,蒙古军队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谁该为此负责?

  然而出乎朱棣意料的是,大臣们虽然个个都不开口,却并不胆怯,反而直愣愣的看着他。朱棣心头一阵无名火起,正准备发作,突然心念一转,把话又缩了回去。

  为什么呢?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些大臣们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了,该为此事负责的人正是他自己!

  在明朝的防御体系中,负责北方防御的主要就是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可是在靖难之战中,朱权被他绑票,他也跑到了南京作了皇帝,北方边界少了他们两个人,基本上就属于不设防地段了,怎么怪得了别人呢?

  南京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也很适宜建都,因为这里地势险要,风水好,外加是主要粮食产地,由于当时中国的经济中心已经南移,建都于此是很有利于维持明朝统治的。

  但问题在于,明帝国的住宿地并不是独门独院,在帝国的北方有着几个并不友好的邻居,这些邻居经常不经主人允许就擅自进屋拿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从来不写欠条。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出兵讨伐也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这些邻居基本上都是游击队编制,使用的是你进我退,你退我再来的政策,他们自己属于游牧民族,又不种地,每天的工作也就是骑马跑来跑去,闲着也是闲着,不抢你抢谁?

  讨伐不行,不管更不行,这真是个难题啊。

  军事政治形势固然是后来迁都的主要原因,但还有一些原因也是不可忽视的,这就是朱棣本人的特点。

  难道朱棣个人与迁都也有关系吗?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曾经提过朱棣虽然是在南京出生,是南京户口,但他21岁就去了北平,并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虽然并没有转户口(当年进北平不难),但他的生活习惯已经完全北方化了。

  据史料记载,朱棣偏好北方饮食,而且十分喜欢朝鲜泡菜,当时的朝鲜国王李芳远曾派出朝鲜厨师(火者)侍奉朱棣,而他也欣然接受,想来喜好北方口味的朱棣对南方菜不会太感兴趣。北方虽然多风沙,远远不如南方的秀美山水,但朱棣一直以来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对他而言,熟悉的才是最好的。

  当然了,朱棣迁都的主要原因还是政治需要,既然下定了主意,那就迁吧。

  且慢!这可不是说迁就能迁的,迁都不是搬家,绝对不是打好包袱,打个电话叫搬家公司来就行的。最大的难题在于,朱棣并不是一个人搬去北平,如果是这样,那倒是省事了。

  迁都不但要迁走朱棣,还要迁走他的大小老婆若干人,王公大臣若干人,士兵百姓若干人,这些人也要找地方住,也要修房子。北平打了很多年的仗,街道、宫殿都要重修,城市布局也要重新安排。而且跟他去北平的都不是一般人,需要大笔的资金才能安置好这些人。其难度绝对不下于重新建都。

  这些问题虽然难办,但毕竟还是可以解决的,摆在朱棣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如果这个难题不解决,迁都就等于白迁。

  我们知道,朱棣迁都的主要原因是为控制北方边界,保证国家安全。按说迁都就能解决这一问题,但诸位想过没有,还有一样东西是必须的。

  那就是粮食。

  北平附近不是产粮区,而迁都必然会有很多人口涌入(中国人向来有往大城市跑的习惯),这些人要消耗大量的粮食,而且要控制边界,就必须养着大批士兵,虽然明朝实现了军屯(军人平时种地,战时打仗),能够解决部分军队的粮食问题,但京城的精锐部队(如三大营)是不种地的,这么多人吃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仅仅保证北平士兵百姓的粮食还不够,因为明朝政府将来可能会经常出去慰问一下那些不太友好的邻居,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派十万人去打仗,你就要准备十万人的粮食,而北平附近的粮食产量是绝对不足以保障这些行动的。

  可能有人会说,这算什么难题,从南方产粮区运输粮食到北方不就行了?

  如果你这样想,那就恭喜你了,你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难点所在。

  粮食问题之所以成为迁都的最大障碍,难就难在运输上,在那个年代,既没有火车汽车,也没有飞机,要运送粮食只能靠人力,今天我们搭乘现代化交通工具从南京到北京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而当年的人们走一趟要花一个多月,而且大家可不要忽略一个问题,那就是运输粮食的人也是要吃饭的。无论他们多么尽忠职守,你也应该有一个清醒地认识:他们在吃光自己所运的粮食之前,是绝对不会饿死的。

  所以如果你找人从陆路上运输粮食,你就必须额外准备运输者的口粮,让他推两辆粮车上路,运一辆,吃一辆,等到了目的地,交出还没有吃完的那部分,就算交差了。而你额外准备的那部分口粮可能比他运过去的粮食还要多。

  如果有哪个政府愿意长期用这种方式来运输物资,那么等待这个政府的命运只有一个——破产。

  所以,明朝政府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河运(又称漕运)。

  是啊,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答案很简单嘛,用船来运输粮食不就能又快又多的完成运输任务吗?那你干嘛还要兜那么大的圈子呢?

  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戏弄大家的意思,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用两个字来回答:

  不通。

  在当时,从南方主要产粮区到北方的河道是不通畅的,运河栓塞,河流改道给当时的河运带了了极大的不便,除非明代的船只是水陆两用型,否则想一路顺风是绝对不可能的。明太祖朱元璋就在这上面吃过大亏,想当年他老人家打仗的时候,需要从南方向辽东、北平一带调集军粮,但河运不通,无奈之下,只好取道海路,经渤海运输,绕远路不说,还因为风浪太大,很不安全,十斤军粮能送到一半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可是修整河道决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提出的事情,大家应该还记得,元朝灭亡的导火线就是治理河道。水利工程无论在哪个年代都绝对是国家重点投入的项目。需要大笔的金钱和众多的劳力。而且万一花钱太多,动摇了国家根本,问题可就严重了(隋炀帝的京杭大运河就是例子),所以这件事情和修书一样,不是强国盛世你连想都不要想。

  朱棣的时代就是盛世。

  经过洪武年间的长期恢复,加上朱棣正确的治国方略,当时的明朝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去完成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永乐大典也修出来了,搞点水利自然不在话下。

  永乐九年(公元1411年),朱棣命令工部尚书宋礼治理会通河,以保证河道的畅通,宋礼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水利专家,他完成了任务,此后漕运总督陈瑄进一步疏通了河道,从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所谓“南极江口,北尽大通桥,运道三千余里”,粮食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

  而迁都的其他工作也一直在紧张地进行之中,中央各部门的办公单位早在永乐七年(1409)就已经修好,而京城的建设工作于永乐十五年开始,一直进行了三十余年才结束。

  眼见机会成熟,朱棣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式下令:迁都!

  原先的京师改名为南京,北京作为明帝国新的都城被确定下来,从此北京这个城市正式成为了明朝首都,并一直延续了二百余年,但它的历史却并未随着明朝的灭亡而结束,相反,它一直富有生气的存在和发展着,并最终成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城市之一。

  当今天的我们徜徉在北京这个现代化都市,看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时,不应该忘记,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个叫朱棣的人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

  要说明的是,朱棣在建设北京时,是有着相当的现代意识的,他十分注意城市的整体规划,分别修建了数条主线和支线,把北京市区规划成形状整齐的方块,并制定了严厉的规定,禁止乱搭乱盖,还铺设了完整的下水道系统。

  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故宫和天坛等北京著名建筑,都是朱棣时代打下的基础(此后清朝曾经整修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故宫,它占地十七万平方米,征用无数劳力,用了二十年完成,它原先只是供皇帝居住的地方,老百姓绝对与之无缘,也没有买票参观这一说,但这并不能影响它在历史上的地位。现在故宫已作为中华民族的历史瑰宝成为我们每个中国人的骄傲。

  无可否认,这正是朱棣的功绩,不能也无法抹煞。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迁都决不是一帆风顺,众人响应的,实际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赞成朱棣的这一决策。

  原因很简单,除了朱棣靖难带过来的那些人之外,朝廷大部分大臣都是长期在南方生活的,老婆孩子都在南京,狐朋狗友、社会关系也都在这里,谁愿意跟着朱棣去北方吹风?

  恰好在迁都后不久,皇宫发生火灾,而且全国很多地方都出现自然灾害,当时人们称为“天灾”,大臣们自然而然的就把这些事情归结为——都是迁都惹的祸。

  朱棣为人虽然够狠够绝,但毕竟自然科学理论知识修养不足,他也有点慌乱,便向群臣征求意见,以便弥补过失。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大臣们却借此机会对他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许多大臣上书,陈说迁都的害处,并表示之所以有天灾,就是因为迁都造成的。其中主事箫仪的言辞最为激烈,史料记载“仪言之尤峻”,至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并未列出,但估计是骂了朱棣,大家知道,朱棣从来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他的回应也很干脆,直接就把箫仪杀掉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要知道读书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幼聆听圣贤之言,以圣人门生自居,皇帝又怎么样?怕你不成?

  于是众多大臣纷纷上书,言论如潮,还在午门外集会公开辩论,说是辩论会,但会上意见完全是一边倒,其实就是针对朱棣的批斗会,如果换个一般的皇帝,看到如此多的手下反对自己,很可能会动摇,但朱棣不是一般的皇帝,他坚持了自己的看法,坚定了迁都的决心。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迁都是我做的决定,一定要迁,我说了算,就这么办了!”

  朱棣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他在反对者占多数的情况下,还敢于坚持观点,毫不退让,事实上,很多大臣提出的意见也是很中肯的,如迁都劳民伤财,引发贪污腐败等,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历史将会证明,朱棣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历史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十分有水平的人物,他们能够在形势尚不明朗之前预见到事物将来的发展,如诸葛亮在破草房里就能琢磨出天下将来会三分等,但诸葛亮的这种琢磨是不需要成本的,即使他琢磨得不对,也没有人去找他麻烦。

  容易出麻烦的是抉择,也就是说,必须牺牲某些眼前的利益去换来将来更长远的利益。这种抉择往往是极为痛苦的,因为眼前利益是大家都能看到的,长远的利益却是看不到的,就好比你让大家丢下手中已有的钞票,跟着你去挖金矿,金矿固然诱人,但是否真有却着实要画个大问号,你说有就有?凭什么?

  一百多年后伟大的改革家张居正就是栽倒在这种抉择上的,因为那些大臣们宁可抱着手上的那点家当等死,也不肯跟他去走那条未知的道路。

  朱棣就是这样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也是一个敢于抉择的领导,他知道迁都是一项大工程,耗时耗力,但他准确地判断出,影响明帝国的长治久安的最大因素就是北方的蒙古,要想将来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必须舍弃眼前的利益,迁都北京。否则明朝将难逃南宋的厄运。

  与张居正相比,朱棣有一个优势——他是皇帝,而且还是一个铁腕皇帝,一个敢背骂名我行我素的皇帝,所以他能够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所以他终于完成了迁都这项艰难的工作。

  朱棣迁都的行为招致了当时众人的反对,很多人也断言此举必不可行,但十九年后站在北京城头遥望远方的于谦应该不会这样想。

  历史才是事物发展最终的判断者,在不久之后,它将毫无疑问地告诉每一个人:朱棣的抉择是正确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0 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四章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之前我们曾经介绍过,朱棣曾派出两路人去寻找建文帝,一路是胡濙,他的事情我们已经讲过了,这位胡濙的生平很多人都不熟悉,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从事是秘密工作,大肆宣传是不好的。

  但另一路人马的际遇却大不相同,不但闻名于当时,还名留青史,千古流芳。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郑和舰队和他们七下西洋的壮举。

  同样是执行秘密使命,境遇却如此不同,我们不禁要问:同样是人,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原因很多,如队伍规模、附带使命等等,但在我看来,能成就如此壮举,最大的功劳应当归于这支舰队的指挥者——伟大的郑和。

  伟大这个词用在郑和身上是绝对不过分的,他不是皇室宗亲,也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他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成就了一段传奇——中国人的海上传奇,在郑和之前历史上有过无数的王侯将相,在他之后还会有很多,但郑和只有一个。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梁启超

  下面就让我们来介绍这位伟大航海家波澜壮阔的一生。

  郑和,洪武四年(1371)出生,原名马三保,云南人,自小聪明好学,更为难得的是,他从小就对航海有着浓厚的兴趣,按说在当时的中国,航海并不是什么热门学科,而且云南也不是出海之地,为什么郑和会喜欢航海呢?

  这是因为郑和是一名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他的祖父和父亲都信奉伊斯兰教,而所有的伊斯兰教徒心底都有着一个最大的愿望——去圣城麦加朝圣。

  去麦加朝圣是全世界伊斯兰教徒的最大愿望,居住在麦加的教徒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可以时刻仰望圣地,但对于当时的郑和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麦加就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境内,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地图上把麦加和云南连起来,再乘以比例尺,就知道有多远了。不过好在他的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差,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经去过麦加,在郑和小时候,他的父亲经常对他讲述那朝圣途中破浪远航、跋山涉水的惊险经历和万里之外、异国他乡的奇人异事。这些都深深的影响了郑和。

  也正是因此,幼年的郑和与他同龄的那些孩子并不一样,他没有坐在书桌前日复一日的背诵圣贤之言,以求将来图个功名,而是努力锻炼身体,学习与航海有关的知识,因为在他的心中,有着这样一个信念:有朝一日,必定乘风破浪,朝圣麦加。

  如果他的一生就这么发展下去,也许在十余年后,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完成一个平凡的伊斯兰教徒的夙愿,然后平凡地生活下去。

  可是某些人注定是不会平凡地度过一生的,伟大的使命和事业似乎必定要由这些被上天选中的人去完成,即使有时是以十分残忍的方式。

  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蓝玉奉朱元璋之命令,远征云南,明军势如破竹,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平定了云南全境,正是这次远征改变了郑和的命运。顺便提一句,在这次战役中,明军中的一名将领戚祥阵亡,他的牺牲为自己的家族换来了世袭武职,改变了自己家族的命运,从此他的子孙代代习武。这位戚祥只是个无名之辈,之所以这里要特意提到他,是因为他有一个十分争气的后代子孙——戚继光。

  历史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

  对于明朝政府和朱元璋来说,这不过是无数次远征中的一次,但对于郑和而言,这次远征是他人生的转折,痛苦而未知的转折。

  战后,很多儿童成为了战俘,按说战俘就战俘吧,拉去干苦力也就是了,可当时对待儿童战俘有一个极为残忍的惯例——阉割。

  这种惯例的目的不言而喻,也实在让人不忍多说,而年仅11岁的马三保正是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员。

  我们不难想象当年马三保的痛苦,无数的梦想似乎都已经离他而去了,但历史已经无数次地告诉我们,悲剧的开端,往往也是荣耀的起点。

  悲剧,还是荣耀,只取决于你,取决于你是否坚强。

  从此,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开始跟随明军征战四方,北方的风雪、大漠的黄沙,处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以他的年龄,本应在家玩耍、嬉戏,却突然变成了战争中的一员,在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飞奔。刀剑和长枪代替了木马和玩偶,在军营里,没有人会把他当孩子看,也不会有人去照顾和看护他,在战争中,谁也不能保证明天还能活下来,所以唯一可以照顾他的就是他自己。

  可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能照顾自己呢?

  我们无法想象当年的马三保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多少次死里逃生,我们知道的是,悲惨的遭遇并没有磨灭他心中的希望和信念,他顽强地活了下来,并最后成为了伟大的郑和。

  总结历史上的名人(如朱元璋等)的童年经历,我们可以断言:小时候多吃点苦头,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在度过五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后,他遇到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这个人就是朱棣。

  当时的朱棣还是燕王,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沉默寡言却又目光坚毅的少年,并挑选他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卫,从此马三保就跟随朱棣左右,成为了他的亲信。

  金子到哪里都是会发光的,马三保是个注定要成就大事业的人,在之后的靖难之战中,他跟随朱棣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我们之前介绍过,在郑村坝之战中,朱棣正是采用他的计策,连破李景隆七营,大败南军。

  朱棣从此也重新认识了这个贴身侍卫,永乐元年(1403),朱棣登基后,立刻封马三保为内官监太监,这已经是内官的最高官职,永乐二年(1404),朱棣又给予他更大的荣耀,赐姓“郑”,之后,他便改名为郑和,这个名字注定要光耀史册。

  要知道,皇帝赐姓是明代至高无上的荣耀,后来的郑成功被皇帝赐姓后,便将之作为自己一生中的最大光荣,他的手下也称呼他为“国姓爷”,可见朱棣对郑和的评价之高。

  上天要你受苦,往往会回报更多给你,这也是屡见不鲜的,郑和受到了朱棣的重用,成为了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作为朱棣的臣子,他已经得到了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耀,想来当年的郑和应该也知足了。

  但命运似乎一定要让他成为传奇人物,要让他流芳千古。更大的使命和光荣将会降临到他的头上,更大的事业将等待他去开创。

  出航

  朱棣安排郑和出海是有着深层次目的的,除了寻找建文帝外,郑和还肩负着威服四海,胸怀远人的使命,这大致也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的老传统,但凡强盛的朝代,必定会有这样的一些举动,如汉朝时候贯通东西的丝绸之路,唐朝时众多发展中国家及不发达国家留学生来到我国学习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都是这一传统的表现。

  中国强盛,万国景仰,这大概就是历来皇帝们最大的梦想吧,历史上的中国并没有太多的领土要求,这是因为我们一向都很自负,天朝上国,万物丰盛,何必去抢人家的破衣烂衫?

  但正如俗话所说,锋芒自有毕现之日,强盛于东方之中国的光辉是无法掩盖的,当它的先进和文明为世界所公认之时,威服四海的时刻自然也就到来了。

  实话实说,在中国强盛之时,虽然也因其势力的扩大与外国发生过领土争端和战争(如唐与阿拉伯之战),也曾发动过对近邻国家的战争(如征高丽之战),但总体而言,中国的外交政策还是比较开明的,我们慷慨的给予外来者帮助,并将中华民族的先进科学文化成就传播到世界各地,四大发明就是最大的例证。

  综合来看,我们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中国胸怀远人的传统和宗旨:

  以德服人。

  现在中国又成为了一个强盛的国家,经过长期的战乱和恢复,以及几位堪称劳动模范的皇帝的辛勤耕耘和工作,此时的华夏大地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太平盛世,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粮银充足,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在我们这个庞大国家的四周到底还有些什么?这是每一个强盛的朝代都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明帝国就是一个强盛的朝代,而明帝国四周的陆地区域已由汉唐盛世时的远征英雄们探明,相比而言,帝国那漫长的海岸线更容易引起人们的遐想,在宽阔大海的那一头有着怎样的世界呢?

  最先映入人们眼帘的就是西洋,需要说明的是西洋这个名词在明朝的意义与今日并不相同,当时的所谓西洋其实是现在的南洋,之前的朝代虽也曾派出船只远航过这些地区,但那只是比较单一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海的那边到底有些什么,人们并不是十分清楚,而现在强大的明帝国的统治者朱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之所以被认为是历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绝非由于仁慈或是和善,而是因为他做了很多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现在,朱棣将把一件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交给郑和来完成,这是光荣,也是重托。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郑和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但具有丰富的航海知识,还久经战争考验,军事素养很高,性格坚毅顽强,最后,他要去的西洋各国中有很多都信奉伊斯兰教,而郑和自己就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

  按说这只是一次航海任务而已,何必要派郑和这样一个多样型人才去呢,然而事实证明,郑和此次远航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大海而已。

  历史将记住这个日子,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1405年7月11日),郑和在福建五虎门起航,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远航征程,郑和站在船头,看着即将出发的庞大舰队和眼前的茫茫大海。

  他明白自己此次航程所负的使命和职责,但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在创造一段历史,将会被后人永远传颂的历史。

  他的心中充满了兴奋,自幼年始向往的大海现在就在他的眼前,等待着他去征服!一段伟大的历程就要开始了!

  扬帆!

  无敌舰队

  我们之前曾不断用舰队这个词语来称呼郑和的船队,似乎略显夸张,一支外交兼寻人的船队怎么能被称为舰队呢,但看了下面的介绍,相信你就会认同,除了舰队外,实在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他的这支船队。

  托当年一代枭雄陈友谅的服,朱元璋对造船技术十分重视,这也难怪,当年老朱在与老陈的水战中吃了不少亏,连命也差点搭进去。在他的鼓励下,明朝的造船工艺有了极大的发展,据史料记载,当时郑和的船只中最大的叫做宝船,这船到底有多大呢,“大者,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中者,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大家可以自己换算一下,按照这个长度,郑和大可在航海之余举办个运动会,设置了百米跑道绝对不成问题。

  而这条船的帆绝非我们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单帆,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它有十二张帆!它的锚和舵也都是巨无霸型的,转动的时候需要几百人喊口号一起动手才能摆得动,南京市在五十年代曾经挖掘过明代宝船制造遗址,出土过一根木杆,这根木杆长十一米,问题来了,这根木杆是船上的哪个部位呢?

  鉴定结论出来了,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这根木杆不是人们预想中的桅杆,而是舵杆!

  如果你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概念,我可以说明一下,桅杆是什么大家应该清楚,所谓舵杆只不过是船只舵叶的控制联动杆,经过推算,这根舵杆连接的舵叶高度大约为六米左右。也就是说这条船的舵叶有三层楼高!

  航空母舰,名副其实的航空母舰。

  这种宝船就是郑和舰队的主力舰,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旗舰,此外还有专门用于运输的马船,用于作战的战船,用于运粮食的粮船和专门在各大船只之间运人的水船。

  郑和率领的就是这样的一支舰队,舰队之名实在实至名归。

  这是郑和船队的情况,那么他带了多少人下西洋呢?

  “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

  说句实话,从这个数字看,这支船队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去寻人或是办外交的,倒是很让人怀疑是出去找碴打仗的。但事实告诉我们,这确实是一支友好的舰队,所到之处,没有战争和鲜血,只有和平和友善。

  强而不欺,威而不霸,这才是一个伟大国家和民族的气度与底蕴。

  郑和的船队向南航行,首先到达了占城,然后他们自占城南下,半个月后到达爪哇(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此地是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据点,但凡由马六甲海峡去非洲必经此地,在当时,这里也是一个人口稠密,物产丰富的地方,当然,当时这地方还没有统一的印度尼西亚政府。而且直到今天,我们也搞不清当时岛上的政府是由什么人组成的。

  郑和的船队到达此地后,本想继续南下,但一场悲剧突然发生了,船队的航程被迫停止了,而郑和将面对他的航海生涯中的第一次艰难考验。

  事情是这样的,当是统治爪哇国的有两个国王,互相之间开战,史料记载是“东王”和“西王”,至于到底是些什么人,那也是一笔糊涂账,反正是“西王”战胜了“东王”。“东王”战败后,国家也被灭了,“西王”准备秋后算账,正好此时,郑和船队经过“东王”的领地,“西王”手下的人杀红了眼,也没细看,竟然杀了船队上岸船员一百七十多人。

  郑和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到十分意外,手下的士兵们听说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武装居然敢杀大明的人,十分愤怒和激动,跑到郑和面前,声泪俱下,要求就地解决那个什么“西王”,让他上西天去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王。

  郑和冷静地看着围在他四周激动的下属,他明白,这些愤怒的人之所以没有动手攻打爪哇,只是因为还没有接到他的命令。

  那些受害的船员中有很多人郑和都见过,大家辛辛苦苦跟随他下西洋,是为了完成使命,并不是来送命的,他们的无辜被杀郑和也很气愤,他完全有理由去攻打这位所谓的“西王”,而且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自己的军队装备了火炮和火枪等先进武器,而对手不过是当地的一些土著而已,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的舰队将轻易获得胜利,并为死难的船员们报仇雪恨。

  但他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他镇定地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下属,告诉他们,决不能开战,因为我们负有更大的使命。

  和平的使命。

  如果我们现在开战,自然可以取得胜利,但那样就会偏离我们下西洋的原意,也会耽误我们的行程,更严重的是,打败爪哇的消息传到西洋各地,各国就会怀疑我们的来意,我们的使命就真的无法达成了。

  郑和说完后,便力排众议,制止了部下的鲁莽行为,命令派出使者前往西王驻地交涉此事。

  郑和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在手握重兵的情况下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克制自己的愤怒,以大局为重,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事实证明,郑和的行为决不是懦弱,而是明智的。

  郑和需要面对的是忍耐,而那位西王面对的却是恐惧,极大的恐惧。

  当他知道自己的下属杀掉了大明派来的舰队船员时,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派出使者去郑和处反复解释误会,他又怕这样做不奏效,便命令派人连夜坐船赶到中国去谢罪,这倒不一定是因为他有多么惭愧和后悔,只是他明白,以大明的实力,要灭掉自己,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朱棣得知此事后,称赞了郑和顾全大局的行为,并狠狠地教训了西王的使者,让他们赔偿六万两黄金(这个抚恤金的价码相当高),两年后,西王派人送上了赔偿金,只有一万两黄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敢于反悔,实在是这么个小岛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六万两黄金来。

  实在是没法子了,家里就这么点家当,该怎么着您就看着办吧。

  当西王的使者忐忑不安地送上黄金后,却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回答,朱棣明确地告诉他,我早知你们是筹不出来的,要你们赔偿黄金,只不过是要你们明白自己的罪过而已,难道还缺你们那点金子吗?

  朱棣的这一表示完全征服了爪哇,自此之后他们自发自觉地年年向中国进贡。

  在这一事件中,郑和充分地体现了他冷静的思维和准确的判断能力,也说明朱棣看人的眼光实在独到。

  在经过这段风波之后,郑和的船队一路南下,先后经过苏门答腊、锡兰山等地,一路上与西洋各国交流联系并开展贸易活动,这些国家也纷纷派出使者,跟随郑和船队航行,准备去中国向永乐皇帝朝贡。

  带着贸易得来的物品和各国的使者,郑和到达了此次航行的终点——古里。

  古里就是今天印度的科泽科德,位于印度半岛的西南端。此地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早在洪武年间,朱元璋就曾派使者到过这里,而此次郑和前来,却有着另一个重要的使命。

  由于古里的统治者曾多次派使者到中国朝贡,并向中国称臣,所以在永乐三年,明成祖给古里统治者发放诏书(委任状),正式封其为国王,并赐予印诰等物。当然了,古里人不一定像中国人一样使用印章,但既然是封国王,总是要搞点仪式意思下的。

  可是诏书写好了,却没那么容易送过去,因为这位受封的老兄还在印度呆着呢,所以郑和此次是带着诏书来到古里的,他拿着诏书,以大明皇帝的名义正式封当地统治者为古里国王。从此两国关系更加紧密,此后郑和下西洋,皆以此地位中转站和落脚点。

  在办完这件大事后,郑和开始准备回航,此时距离他出航时已经一年有余,他回顾了此次航程中的种种际遇,感慨良多,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终于来到了这个叫古里的国家,完成了自己的最终使命。

  这里物产丰富,风景优美,人们和善大度,友好热情,这一切都给郑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留个纪念吧。

  他带领属下和当地人一起建立了一个碑亭,并刻上碑文,以纪念这段历史,文曰:

  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

  这是一座历史的里程碑。

  郑和的船队开始返航了,迎风站在船上的郑和注视着那渐渐远去的古里海岸,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会再来的!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吧,郑和不会想到,美丽的古里不但是他第一次航程的终点,也将会成为他传奇一生的终点!

  第一次远航就这样完成了,船队浩浩荡荡地向着中国返航,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愿意郑和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回到祖国,它已经为这些急于回家的人们准备好了最后一道难关,而对于郑和和他的船队来说,这是一场真正的考验,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

  自古以来,交通要道都绝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因为很多原本靠天吃饭的人会发现其实靠路吃饭更有效,于是陆路上有了路霸,海上有了海盗,但无论陆路海路,他们的开场白和口号都是一样的——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按说郑和的舰队似乎不应该受到这些骚扰,但这决不是因为强盗们为这支舰队的和平使命而感动,而是军事实力的威慑作用。

  即使是再凶悍的强盗,也要考虑抢劫的成本,像郑和这样带着几万士兵拿着火枪招摇过市,航空母舰上架大炮的主,实在是不好对付的。

  北欧的海盗再猖獗,也不敢去抢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干抢劫之前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这一原则早已被古今中外的诸多精明强盗们都牢记在心。

  但这个世界上,有精明的强盗就必然有拙劣的强盗,一时头脑发热、误判形势,带支手枪就敢抢坦克的人也不是没有,下面我们要介绍的就是这样一位头脑发热的仁兄。

  此人名叫陈祖义,他正准备开始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抢劫。

  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陈祖义,广东潮州人,洪武年间因为犯罪逃往海外,当年没有国际刑警组织,也没有引渡条例,所以也就没人再去管他,后来,他逃到了三佛齐(今属印度尼西亚)的渤林邦国,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

  真是厉害,这位陈祖义不过是个逃犯,原先也没发现他担任过什么职务,最多是个村长,到了这个渤林邦国(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是现在的哪个地方),居然成了重臣,中国真是多人才啊。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国王死后,他召集了一批海盗,自立为王,就这样,这位陈祖义成为了渤林邦国的国王。

  以上就是陈祖义先生的奋斗成功史,估计也算不上为国争光吧。

  陈祖义有了兵(海盗),便经常在马六甲海峡附近干起老本行——抢劫,这也很正常,他手下的都是海盗,海盗不去打劫还能干啥,周围的国家深受其害,但由于这些国家都很弱小,也奈何不得陈祖义。

  就这样,陈祖义的胆子和胃口都越来越大,逐渐演变到专门打劫大船,商船,猖獗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郑和。

  郑和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开过三佛齐时,刚好撞到陈祖义,郑和对此人也早有耳闻,便做好了战斗准备,而陈祖义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决定向郑和投降。

  要知道,陈祖义虽然贪婪,但却绝不是个疯子,他能够混到国王的位置(实际只是一个小部落),也是不容易的,看着那些堪称庞然大物的战船和黑洞洞的炮口,但凡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会甘愿当炮灰的。

  但海盗毕竟是海盗,陈祖义的投降只不过是权宜之计,郑和船上的那些金银财宝是最大的诱惑,在陈祖义看来只要干成了这一票,今后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但要怎么干呢,硬拼肯定是不行了,那就智取!

  陈祖义决定利用假投降麻痹郑和,然后召集大批海盗趁官军不备突袭郑和旗舰,控制中枢打乱明军部署,各个击破。

  应该说这算是个不错的计划,就陈祖义的实力而言,他也只能选择这样的计划,在经过精心筹划之后,他信心满满地开始布置各项抢劫前的准备工作。

  在陈祖义看来,郑和是一只羊,一只能够给他带来巨大财富的肥羊。

  很快就要发财了。

  陈祖义为了圆满完成这次打劫任务,四处寻找同伙,七拼八凑之下,居然也被他找到了五千多人,战船二十余艘,于是他带领属下踌躇满志地向明军战船逼近,准备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出陈祖义所料,明军船队毫无动静,连船上的哨兵也比平日要少,陈祖义大喜,命令手下海盗发动进攻,然而就在此时,明军船队突然杀声四起,火炮齐鸣,陈祖义的船队被分割包围,成了大炮的靶子。目瞪口呆的海盗们黄粱美梦还没有醒,就去了黄泉。

  陈祖义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中了明军的埋伏,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训练有素的明军给这些纪律松散的海盗们上了一堂军事训练课,他们迅速解决了战斗,全歼海盗五千余人,击沉敌船十余艘,并俘获多艘,而此次行动的组织者陈祖义也被活捉。

  陈祖义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一脸和气接受他投降的郑和突然从肥羊变成了猛虎,他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其实陈祖义之前之所以会认为自己必胜无疑,一方面是出于自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了解郑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能陈祖义是在三佛齐呆久了,还当上了部落头,每天被一群人当主子贡着,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其实从两个人的身份就可以看出来,陈祖义是在中国混不下去了才逃出来的一般犯人,而郑和却是千里挑一的佼佼者!

  陈祖义长期以来带着他的海盗部下打劫船只,最多也就指挥几千人,都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他似乎天真的以为打仗就这么简单,这个叫郑和的人也必然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而郑和从十一岁起就已经从军,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他在朱棣手下身经百战,参加的都是指挥几十万军队的大战役,还曾经和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将领铁铉、盛庸、平安等人上阵交锋,那些超级猛人都奈何不了他,何况小小的海盗头陈祖义。

  陈祖义的这些花招根本逃不过郑和的眼睛,郑和之所以没有立刻揭穿陈祖义,是因为他决定将计就计,设置一个更好的圈套让陈祖义跳进去,等到他把四周的海盗都找来,才方便一网打尽。此外,在郑和看来,活捉陈祖义很有必要,因为这个人将来可以派上用场。至于派上什么用场,我们下面会介绍。

  在清除了这些海盗后,郑和继续扬帆向祖国挺进,永乐五年(1407)九月,郑和光荣完成使命,回到了京城,并受到了朱棣的热烈欢迎和接见。

  此时,陈祖义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由于他本就是逃犯,又干过海盗,为纪念此次航海使命的完成和清除海盗行动的成功,朱棣下令当着各国使者的面杀掉了陈祖义,并斩首示众,警示他人。这么看来,陈祖义多少也算为宣传事业做出了点贡献。

  这次创造历史的远航虽然没有找到建文帝,却带来了一大堆西洋各国的使者,这些使者见证了大明的强盛,十分景仰,纷纷向大明朝贡,而朱棣也终于体会到了君临万邦的滋味。

  国家强盛就是好啊,感觉实在不错。

  而朱棣也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很多远方国家的风土人情,他还得知在更遥远的地方,有着皮肤黝黑的民族和他们那神秘的国度。

  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但可以探访以往不知道的世界,还能够将大明帝国的威名传播海外,顺道做点生意,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出航的费用高了点,但这点钱大明朝还是拿得出来的,谁让咱有钱呢?

  于是,在朱棣的全力支持下,郑和继续着他的远航,此后,他分别于永乐五年(1407)九月、永乐七年(1409)九月、永乐十一年(1413)冬、永乐十五年(1417)冬、永乐十九年(1421)春,五次率领船队下西洋。

  这五次的航海过程与第一次比较类似,除了路线不同,到达地方不同、路上遇事不同外,其他基本相同,所以这里就不一一阐述了。

  郑和在之后的五次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已经转变为了和平交流和官方贸易,当然他和他的舰队在这几次航程中也干过一些小事,如下:

  调节国家矛盾,维护世界和平(暹罗与苏门答腊);

  收拾拦路打劫,不听招呼的国家(锡兰山国),把国王抓回中国坐牢(够狠);

  带其他国家国王到中国观光(苏禄国代表团,国王亲自带队,总计人数三百四十余人,吃了一个多月才回去);

  带回了中国人向往几千年的野兽——麒麟(后来证实是长颈鹿)。

  (这么总结一下,发现这些似乎也不是小事)

  经过郑和的努力,西洋各国于明朝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虽然彼此之间生活习惯不同,国力相差很大,但开放的大明并未因此对这些国家另眼相看,它以自己的文明和宽容真正从心底征服了这些国家。

  大明统治下的中国并没有在船队上架上高音喇叭,宣扬自己是为了和平友善而来,正如后来那些拿着圣经,乘坐着几艘小船,高声叫嚷自己是为了传播福音而来的西方人。

  郑和的船队带来的是丰富的贸易品和援助品(某些国家确实很穷),他的船队从未主动攻击过,即使是自卫也很有分寸(如那位锡兰山国王,后来也被放了回去),从不仗势欺人(虽然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本),西洋各国的人们,无论人种,无论贫富,都能从这些陌生的人脸上看到真诚的笑容,他们心中明白,这些人是友善的给予者。

  而西方探险家们在经历最初的惊奇后,很快发现这些国家有着巨大的财富,却没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于是他们用各种暴力手段、杀人放火,只是为了抢夺本就属于当地人的财产。

  南非的一位著名政治家曾经说过:西方人来到我们面前时,手中拿着圣经,我们手中有黄金,后来就变成了,他们手中有黄金,我们手中拿着圣经。

  这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对于那些西方人,当地人心中明白:这些人是邪恶的掠夺者。

  即使他们最终被这些西方人所征服,但他们决不会放弃反抗,他们会争取到自由的那一天,因为这种蛮横的征服是不可能稳固的。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有一句老话用在这里很合适:要相信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所以我还是重复那句话:以德服人,这绝对不是一句笑话,君不见今日某大国在世界上呼东喝西,指南打北,很是威风,却也是麻烦不断,反抗四起。

  暴力可以成为解决问题的后盾,但绝对不能解决问题。

  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大明朝在拥有压倒性军事优势的情况下,能够平等对待那些小国,并尊重他们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给予而不抢掠,是很不简单的。

  它不是武力征服者,却用自己友好的行动真正征服了航海沿途几乎所有的国家。

  这种征服是心底的征服,它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当那浩浩荡荡的船队来到时,人们不会四处躲避,而是纷纷出来热烈欢迎这些远方而来的客人。

  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征服。

  圆满完成外交使命之外,郑和还成功地开辟了新的航线,他发现经过印度古里(今科泽科德)和溜山(今马尔代夫群岛),可以避开风暴区,直接到达阿拉伯半岛红海沿岸和东非国家。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在前六次航程中,郑和的船队最远到达了非洲东岸,并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们拜访了许多国家,包括今天的索马里、莫桑比克、肯尼亚等国,这也是古代中国人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上面我们只介绍了郑和六下西洋的经过,却漏掉了第七次,这并不是疏忽,而是因为第七次远航对于郑和而言,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就在这次远航中,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心中的最大梦想。

  之前的六次航程对于郑和来说,固然是难忘的,可是他始终未能完成自己一生的夙愿——朝圣。这也成为了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牵挂,但他相信,只要继续下西洋的航程,总是会有机会的。

  可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沉重地打击了他,永乐二十二年(1424),最支持他的航海活动的朱棣去世了,大家忙着争权夺位,谁也没心思去理睬这个已经年近花甲,头发斑白的老人和他那似乎不切实际的航海壮举。

  郑和被冷落了,他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无人理会,无任何用处的人,等待他的可能只有退休养老这条路了。

  幼年的梦想终归还是没能实现啊,永乐皇帝已经去世了,远航也就此结束了吧!

  上天终究没有再次打击这位历经坎坷的老者,他给了郑和实现梦想的机会。

  宣德五年(1430),宣德帝朱瞻基突然让人去寻找郑和,并亲自召见了他,告诉他:立刻组织远航,再下西洋!

  此时距离上次航行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很多准备工作都要重新做起,工作十分艰巨,但郑和仍然十分兴奋,他认为,新皇帝会继续永乐大帝的遗志,不断继续下西洋的航程。

  事实证明,郑和实在是过于天真了,对于朱瞻基而言,这次远航有着另外的目的,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并非一系列航海活动的开始,恰恰相反,是结束。

  朱瞻基为什么要重新启动航海计划呢,我引用他诏书上的一段,大家看了就清楚了,摘抄如下: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这个大家比较熟悉),太宗文皇帝(朱棣、爷爷)、仁宗昭皇帝(朱高炽、爹)大统,君临万邦,体祖宗之至仁,普辑宁于庶类,已大敕天下,纪元宣德,咸与维新。尔诸番国远外海外,未有闻知,兹特遣太监郑和、王景弘等赍诏往谕,其各敬顺天道,抚辑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看明白了吧,这位新科皇帝收拾掉自己的叔叔(这个后面会详细讲)后,经过几年时间,稳固了皇位,终于也动起了君临万邦的念头,但问题在于,“万邦”比较远,还不通公路,你要让人家来朝贡,先得告诉人家才行。想来想去,只能再次起用郑和,目的也很明确:告诉所有的人,皇帝轮流坐,终于到我朱瞻基了!

  不管朱瞻基的目的何在,此时的郑和是幸福的,他终于从众人的冷落中走了出来,有机会去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

  作为皇帝的臣子,郑和的第一任务就是完成国家交给他的重任,而他那强烈的愿望只能埋藏在心底,从几岁的顽童到年近花甲的老者,他一直在等待着,现在是时候了。

  宣德六年(1430)十二月,郑和又一次出航了,他看着跟随自己二十余年的属下和老船工,回想起当年第一次出航的盛况,不禁感慨万千。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现在终于可以实现梦想了!

  他回望了不断远去而模糊的大陆海岸线一眼,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喜悦,又要离开自己的祖国了,前往异国的彼岸,和从前六次一样。

  但郑和想不到的是,这次回望将是他投向祖国的最后一瞥,他永远也无法回来了。

  最后的归宿

  郑和的船队越过马六甲海峡,将消息传递给各个国家,然后穿越曼德海峡,沿红海北上,驶往郑和几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地方——麦加。

  伊斯兰教派有三大圣地,分别是麦加、麦地那、耶路撒冷。其中麦加是第一圣地,伟大的穆罕默德就在这里创建了伊斯兰教。穆斯林一生最大的荣耀就是到此地朝圣。

  不管你是什么种族、什么出身,也不管你坐船、坐车、还是走路,只要你是穆斯林,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就一定会来到这里,向圣石和真主安拉吐露你的心声。

  郑和终于来到这个地方,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航海家,虽然他是一个开创历史的人,但在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而虔诚的穆斯林。

  他终于来到了这片梦想中的地方,他终于触摸到了那神圣的圣石,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这是一次长达五十余年的朝圣之旅,五十年前,梦想开始,五十年后,梦想实现。这正是郑和那传奇一生的轨迹。

  从幸福的幼年到苦难的童年,再到风云变幻的成年,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经历残酷的战场厮杀,尔虞我诈的权谋诡计,还有那浩瀚大海上的风风雨雨惊涛骇浪,无数次的考验和折磨终于都挺过来了。

  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已别无所求。

  朝圣之后,船队开始归航,使命已经完成,梦想也已实现,是时候回家了。

  但郑和却再也回不去了。

  长期的航海生活几乎燃尽了郑和所有的精力,在归航途中,他终于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当船只到达郑和第一次远航的终点古里时,郑和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伟大的航海家郑和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由于他幼年的不幸遭遇,他没有能够成家,留下子女,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为后人怀念的人。

  他历经坎坷,九死一生,终于实现了这一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伟大的壮举,他率领庞大船队七下西洋,促进了明朝和东南亚、印度、非洲等国的和平交流,并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强大、开明的国家的真实面貌。

  虽然他的个人生活是不幸的,也没有能够享受到夫妻之情和天伦之乐。但他却用自己的行动为我们留下了一段传奇,一段中国人的海上传奇。

  而创造这段传奇的郑和,是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骄傲。

  古里成为了郑和最后到达的地方,似乎是一种天意,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抵达这里,意气风发之余,立下了“刻石于兹,永昭万世”豪言壮语。二十年后,他心满意足的在这里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郑和,再看一眼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你永远属于那里。

  古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能够看到大明的船队,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六十多年后,一支由四艘船只组成的船队又来到了古里,这支船队的率领者叫达·伽马。

  这些葡萄牙人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所谓的财宝,当他们得知这里盛产香料、丝绸时,欣喜若狂,这下真的要发财了。

  找到这个可以发大财的地方后,达·伽马十分得意,便在科泽科德竖立了一根标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根标柱象征着葡萄牙的主权。

  在别人的土地上树立自己的主权,这是什么逻辑?其实也不用奇怪,这位达·伽马在他的这次航行的所到之地都竖了类似的标柱,用这种乱搭乱建的方式去树立他所谓的主权,这就是西方殖民者的逻辑。

  然而这位挂着冒险家头衔的殖民者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在六十年多前,有一个叫郑和的人率领着大明国的庞大舰队来到过这里,并树立了一座丰碑。

  一座代表和平与友好的丰碑。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3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五章 纵横天下



  让我们回到永乐大帝的时代,在朱棣的统治下,国泰民安,修书、迁都、远航这些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此时的中国是亚洲乃至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如果考虑到同时代的东罗马帝国已经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战争还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强中干,德意志帝国四分五裂,我们似乎也可以把前面那句话中的之一两字去掉。

  我们经常会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怎样才能获得其它国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风光自豪一把,其实答案很简单——国家强大。

  明朝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国力衰落后,原先那威风凛凛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就已经成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义上的统治者,很多国家再也不来朝贡,甚至断绝了联系。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连猫都不如。

  而自从朱元璋接受这个烂摊子后,励精图治,努力发展生产,国力渐渐强盛,而等到朱棣继位,大明帝国更是扶摇直上,威名远播。

  于是那些已经“失踪”很久的各国使臣们又纷纷出现,进贡的进贡,朝拜的朝拜,不过你可千万别把这些表面上的礼仪当真,要知道,他们进贡、朝拜后,是有回报的,即所谓的“锦绮、纱罗、金银、细软之物赐之”,要是国家不强盛,没有钱,你看他还来不来拜你?

  之前我们说过,洪武年间,朝鲜成为了明朝的属国,自此之后,朝鲜国凡册立太子、国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并获得皇帝的许可和正式册封,方可生效。永乐元年,新任国王李芳远即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此惯例之后二百余年一直未变。

  而郑和下西洋后,许多东南亚国家也纷纷前来朝贡,不过其中某些国家的朝贡方式十分特别。

  按说朝贡只要派个大臣充当使者来就行了,但某些国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们的国王!

  据统计,仅在永乐年间,与郑和下西洋有关的东南亚及非洲国家使节来华共三百余次,平均每年十余次,盛况空前。而文莱、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国每次来到中国的使团都是国王带队,而且这些国王来访绝不像今天的国家元首访问,呆个两三天就走,他们往往要住上一两个月,带着几百个使团成员吃好玩好再走,与其说是使团,似乎更类似观光旅游团。

  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居然有多达三位国王在率团访问期间在中国病逝,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是如此的钦慕中国,在遗嘱中竟都表示要将自己葬于中华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们的选择,按照亲王的礼仪厚葬了他们。

  贵为一国之君,死后竟不愿回故土,而宁愿埋葬于异国他乡之中国,可见当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当时的琉球群岛三国:中山、山南、山北,也纷纷派遣使臣来到中国朝贡,其中中山最强,也是最先来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积极,不但定期朝贡,还派遣许多官方子弟来到中国学习先进文化。

  而亚洲另一个国家的朝贡也是值得仔细一说的,这个国家就是近现代与中国打过许多交道的日本。

  在当时无数的朝贡使团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乐元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源道义派遣使臣到中国朝贡,当时朝贡国家很多,大都平安无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贡团就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呢,原来当时的明朝政府是允许外国使臣携带兵器的,但这些日本朝贡团却不同其他,他们不但自己佩刀,还往往携带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后,他们竟然私自将带来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场上公开出售,顺便赚点外快(估计也是因为没有其它的东西可卖)。按照今天海关和工商局的讲法,这种行为是携带超过合理自用范围的违禁品,并在没有经营许可证的情况下擅自出售,应予处罚,大臣李至刚就建议将违禁者抓起来关两天,教训他们一下。

  在这个问题上,朱棣显示了开明的态度,他认为日本人冒着掉到海里喂王八的危险,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就批准他们公开在市场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贡,履险蹈危,所费实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在上文中并没有说日本国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个词——实际统治者。因为之后我们还要和这个叫日本的国家打很多交道,这里就先解释一下这样称呼的原因,下面我们将暂时离开明朝,进入日本历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天皇实际统治的时间并不长,真正的实权往往掌控在拥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纪,随着一件事情的发生,这个倾向进一步深化。

  这件事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战,源平两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当时源氏的领军人物源赖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传奇人物源义经的帮助下打败了平氏,获得了日本的统治权。

  源赖朝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后来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为偶像,他为了更好的控制政权,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为武士统治的基地。由于幕府建在镰仓,日本史称镰仓幕府。源赖朝还给了自己一个特别的封号——征夷大将军,这就是后来日本历史上所谓幕府将军的来历。

  而那位永乐年间来朝贡的源道义就是当时的日本将军,当然,在明朝和之后的清朝史书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将军这个称呼的,对于这个来历复杂,不清不楚的将军,中国史书全部统称日本王,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名分再怎么乱、怎么复杂,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日本的国家政治和发布政令(包括发动侵略战争)都是由占据统治地位的将军或实权大臣(如丰臣秀吉就不是将军,而是关白)主使的。

  当然了,近现代发动甲午战争和侵华战争的那几位仁兄除外(明治维新之后,天皇已经掌握了实权)。

  但在当时,在强大的明朝面前,日本还是表现得比较友好的,虽然这种友好只是表面上的,暂时的。

  永乐三年(1405),日本国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贡,此时中国沿海一带已经出现较多倭寇,他们经常四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朱棣大发雷霆,他严厉质问日本使臣,并让他带话回去,要日本国王(将军)好好管管这件事情。这番辞令换成今天的外交语言来说,应该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将由日方负责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说,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当时的日本将军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朱棣这番话的含义,便马上发兵,剿灭了那些作乱的人,并把其中带头的二十个人押送到了中国,朱棣十分满意,他也给足了日本将军面子,又让他们把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处置。

  可是朱棣没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宁波时,觉得这些人带来带去太麻烦,占位置不说还费粮食,就地把他们解决了,还是用比较特别的方式——“蒸杀之”。

  从此事可以看出,当时的日本是很识时务的。

  但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将军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后,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贡,两国关系陷入低谷。

  总体而言,当时的大多数国家与明朝的关系都是极为融洽的,而在明帝国的西北部,西域各国也与明朝恢复了联系,并开始向明朝朝贡。

  此时的明朝,疆域虽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达西域,东北控制女真,西南拥有西藏,并有朝鲜、安南(今越南)为属国,其影响力和控制力更是远播四方。

  如此辽阔之疆域,如此强大之影响力,当时的大明已经成为堪与汉唐媲美的强大帝国。

  在大明帝国统治下的百姓们终于摆脱了战乱和流浪,不再畏惧异族的侵扰,因为这个强大的国家足可以让他们引以为傲,并自豪地说:

  我是大明的子民。

  西南边疆的阴谋

  虽然明帝国十分强大,但捣乱的邻居还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带来了一些麻烦,而最早出现麻烦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称交趾,汉唐时为中国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时候,中原地区打得昏天黑地,谁也没时间管它,安南便独立了,但仍然是中国的属国,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间,朱元璋曾册封过安南国王陈氏,双方关系良好,自此安南仿效朝鲜,向大明朝功,且凡国王继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报告,得到正式册封后方可确认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时期,安南的平静被打破了,它的国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由于有人及时封锁了消息,大明对此一无所知。

  永乐元年,安南国王照例派人朝贺,朱棣和礼部的官员都惊奇的发现,在朝贺文书上,安南国王不再姓陈,而是姓胡。文书中还自称陈氏无后,自己是陈氏外甥,被百姓拥立为国王,请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册封。

  这篇文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绽,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经验丰富的朱棣感觉到其中一定有问题,便派遣礼部官员到安南探访实情。

  被派出的官员名叫杨渤,他带着随从到了安南,由于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转了一圈,回朝后便证明安南国王所说属实,并无虚构。朱棣这才相信,正式册封其为安南国王。

  于是安南的秘密被继续掩盖。

  事后看来,这位杨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义错误,就是犯了受贿罪。

  但黑幕终究会被揭开的。

  永乐二年,安南国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现在中国,并说有紧急事情向皇帝禀报,他随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见后,他终于以见证人的身份说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来在建文帝时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发难,杀害了原来的国王及拥护国王的大臣,自后他改名为胡一元,并传位给他的儿子胡(上大下互),并设计欺骗大明皇帝,骗取封号。

  裴伯耆实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说得深泪俱下,还写了一封书信,其中有几句话实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鸣阙下,伏愿兴吊伐之师,隆继绝之义,荡除奸凶,复立陈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陈词,然而效果却不是很好,因为朱棣是一个饱经政治风雨的权场老手,对这一说法也是将信将疑。而且从裴伯耆的书信看来,很明显,此人的用意在于借明朝的大军讨伐安南,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仅听一面之辞就发兵的。于是,朱棣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后再谈。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这个人就是原先安南陈氏国王的弟弟陈天平,他也来到了京城,并证实了裴伯耆的说法。

  这下朱棣就为难了,如果此二人所说的是真话,那么这就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必须出兵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撒谎呢,现任安南国王大权已经在握,自然会否认陈天平的说法,真伪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朱棣以前并没有见过陈天平,对他而言,这个所谓的陈天平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万一要听了他的话,出兵送他回国,最后证实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国就会名誉扫地,难以收拾局面。

  这真是一个政治难题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解开了难题。

  大凡年底,各国都会来提前朝贡,以恭祝大明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样来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贡,但他们绝没有想到,一场好戏正等待着他们。

  使臣们来到宫殿里,正准备下拜,坐在宝座上的朱棣突然发话:“你们看看这个人,还认识他么?”

  此时陈天平应声站了出来,看着安南来的使臣们。

  使臣们看清来人后,大惊失色,出于习惯立刻下拜,有的还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气愤,他站出来斥责使臣们明知现任国王是篡权贼子,却为虎作伥,不配为人臣。他的几句话击中了使臣们的要害,安南使臣们惶恐不安,无以应对。

  老到的朱棣立刻从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厉声斥责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对篡国奸臣却不闻不问的恶劣行径。

  在搞清事情经过后,朱棣立刻发布诏书,对现任安南国王胡(上大下互)进行严厉指责,并表示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这一番狠话很见成效,安南现任胡氏国王的答复很快就传到了京城,在答复的书信中,这位国王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表示自己不过是临时占个位置而已,国号纪年都没敢改,现在已经把位置空了出来,诚心诚意等待陈天平回国继承王位。

  这个回答让朱棣十分满意,他也宽容的表示,如果能够照做,不但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还会给他分封土地。

  然后,朱棣立刻安排陈天平回国。

  话虽这样说,但朱棣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头协议和文书都是信不过的(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经历),因为当年他自己就从来没有遵守过这些东西。

  为保障事情的顺利进行,他安排使臣和广西将军黄中率领五千人护送陈天平回国,按照朱棣的设想,陈天平继位之事已是万无一失。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耸人听闻。

  黄中护送陈天平到了安南之后,安南军竟然设置伏兵在黄中眼皮底下杀害了陈天平,还顺道杀掉了明朝使臣,封锁道路,阻止明军前进。

  消息传到了京城之后,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胆大包天!

  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然敢当着明军杀掉王位继承人,连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齐杀掉!

  不抱此仇,大明何用!养兵何用!

  安南平定战

  杀掉了陈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陈氏的后人全部被杀掉了,还顺便干掉了明朝使臣,他虽然知道明朝一定会来找他算账,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军队防御,并在显要位置设置了关卡。

  只要占据有利地势,再拖上了几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盘。

  算盘虽然这样打,但他们也明白,明朝发怒攻打过来不是好玩的,于是他们日夜不停操练军队,布置防御,准备应对。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过了三个多月,明朝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他们觉得地方偏远,不愿前来?

  存有侥幸心理的胡氏父子没有高兴多久,战争的消息就传来了,明朝军队已经正式出发准备攻取安南。

  这早在胡氏父子的预料之中,所以当部下向他们报告军情时,父子俩还故作镇定,表明一切防御工作都已经预备好,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对父子之所以还能如此打肿脸充胖子,强装镇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父子两个并不知道为何明朝要过三个月才来攻打他们。

  那是因为军队太多,需要动员时间。

  多少军队需要动员几个月?

  答:三十万。

  当然了,根据军事家们的习惯,还有一个号称的人数,这次明军军队共三十万,对安南号称八十万,胡氏父子从手下口中听到这个数字后,差点没晕过去。

  带领这支庞大军队的正是名将朱能,此人我们之前已经介绍过多次,让他出征表明朱棣对此事的重视,朱棣期盼着朱能可以发扬他靖难事后的无畏精神,一举解决问题。

  可惜天不如人愿,估计朱能也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能够完成这次任务,而且连安南的影子都没能看见。

  明军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分兵两路,一路以朱能为统帅,自广西进军,另一路由沐晟带领,自云南进军。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计划,凡是攻打安南,必从广西和云南分兵两路进行攻击,这几乎已经是固定套路,从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发生了,朱能在行军途中不幸病倒,经抢救无效逝世,这也难怪,因为大军出发走到广西足足用了三个月。一路上颠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参加一场战争也太苛责他了,应该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来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称为“靖难第一功臣”张玉的儿子——张辅。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因为朱能的突然去世让很多人对战争的前景产生了忧虑,而这位威信远不如朱能的人能否胜任主帅职位也很让人怀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这紧急时刻,张玉似乎灵魂附体到了张辅的身上。张辅继承了张玉的优良传统,在这场战争中,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张辅在接任统帅位置后,面对下属们不信任的目光,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详细地介绍了作战方针和计划,其步骤之周密精确让属下叹服,在会议的最后,张辅说道:“当年开平王(常遇春)远征中途去世,岐阳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军!我虽不才,愿效前辈,与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稳定士气,准备充分后,张辅自广西凭祥正式向安南进军,与此同时,沐晟自云南进军,明军两路突击,向安南腹地前进。

  事实证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张辅带兵如入无人之境,连破隘留、鸡陵两关,一路攻击前行,并在白鹤与另一路沐晟的军队会师。

  至此,明军已经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线,突入内地,现在横在张辅面前,阻碍他前进的是安南重镇多邦。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安南有东西两都,人口共有七百余万,且境内多江,安南沿江布防,不与明军交战,企图拖垮明军。

  张辅识破了安南的企图,他派出部将朱荣在嘉林江打败安南军,建立了稳固阵地,然后他与沐晟合兵一处,准备向眼前的多邦城进攻。

  多邦虽然是安南重镇,防御坚固,但在优势明军的面前似乎也并不难攻克,这是当时大多数将领们的看法,然而这些将领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历史上,轻敌的情绪往往就是这样出现并导致严重后果的。所幸的是张辅并不是这些将领中的一员,他派出了许多探子去侦查城内的情况,直觉告诉他,这座城池并不那么简单。

  张辅的感觉是正确的,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军想象的更为坚固,在其城内还有着一种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军队估计到了自己战斗力的不足,便驯养了很多大象,准备在明军进攻时放出这些庞然大物,突袭明军,好在张辅没有轻敌,及时掌握了这一情况。

  可是话虽如此,掌握象情的张辅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大象,这种动物皮厚、结实又硕大无比,战场之上,仓促之间,一般的刀枪似乎也奈它不何。该怎么办呢?

  这时有人给张辅出了一个可以克制大象的主意,不过在今天看来,这个主意说了与没说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这条妙计就是找狮子来攻击大象,因为狮子是百兽之王,必定能够吓跑大象。

  我们暂且不说在动物学上这一观点是否成立,单单只问一句:去哪里找狮子呢?

  大家知道,中国是不产狮子的,难得的几头狮子都是从外国进口的,据《后汉书》记载,汉章帝时,月氏国曾进贡狮子,此后安息国也曾进贡过,但这种通过进贡方式得来的狮子数量必然不多,而且当年也没有人工繁殖技术,估计也是死一头少一头。就算明朝时还有狮子,应该也是按照今天大熊猫的待遇保护起来的,怎么可能给你去打仗?

  那该怎么办呢,狮子没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里等着呢,难不成画几头狮子出来打仗?

  答对了!没有真的,就用画的!

  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当年的张辅就是用画的狮子去打仗的。

  张辅不是疯子,他也明白用木头和纸糊的玩意儿是不可能和大象这种巨型动物较劲的,不管画得多好,毕竟也只是画出来的,当不得真。作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张辅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应对方案,准备攻击防守严密的多邦城。

  其实到底是真狮子还是假狮子并不重要,关键看在谁的手里,怎么使用,因为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是指挥官的智慧和素质。

  张辅的数十万大军在多邦城外住了下来,但却迟迟不进攻,城内人的神经也从紧绷状态慢慢松弛了下来,甚至有一些城墙上的守兵也开始和城边的明军士兵打招呼,当然了,这是一种挑衅,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战略就要成功了,明军长期呆在这里,补给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没有把握,只有撤退这一条路了。

  安南守军不知道的是,其实明军迟迟不进攻的理由很简单: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时间越久,就越锋利,用起来杀伤力也会更大。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的张辅组织了敢死队,准备攻击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好的时机而已。

  在经过长时间等待后,明军于十二月的一个深夜对多邦城发起了攻击,在战斗中,明军充分发挥了领导带头打仗的先锋模范作用,都督黄中手持火把,率队先行渡过护城河,为部队前进开路,都指挥蔡福亲自架云梯,并率先登上多邦城。这两名高级军官的英勇行为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奋勇争先,一举攻破外城,安南士兵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无动静的明军突然变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进攻让他们的防线全面崩溃,士兵们四散奔逃。

  战火蔓延到了内城,此时安南军终于使出了他们的杀手锏,大象,他们驱使大象攻击明军,希望能够挽回败局,然而,早有准备的张辅拿出了应对的方法。

  考虑到画的狮子虽然威武,但也只能吓人而已,不一定能吓大象,张辅另外准备了很多马匹,并把这些马匹的眼睛蒙了起来,在外面罩上狮子皮(画的),等到大象出现的时候便驱赶马匹往前冲,虽然从动物的天性来说,马绝对不敢和大象作对,但蒙上眼睛的马就算是恐龙来了也会往前冲的。与此同时,张辅还大量使用火枪攻击大象,杀伤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枪的威慑作用却相当厉害。

  在张辅的这几招作用下,安南军队的大象吓得不轻,结果纷纷掉头逃跑,冲散了后面准备捡便宜的安南军,在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后,安南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明军一举攻克多邦城。

  多邦战役的胜利沉重地打击了安南的抵抗意志,此后明军一路高歌猛进,先后攻克东都和西都,并于此年(永乐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获胡氏父子,并押解回国,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后,朱棣曾下旨寻找陈氏后代,但并无结果,此时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请愿,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国领地,陈氏已无后代,希望能归入中国,成为中国的一个郡。

  朱棣同意了这一提议,并于永乐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为交趾,并设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为了中国的一部分,于是自汉唐之后,安南又一次成为中国领土。

  安南问题的解决使得中国的西南边界获得了安宁和平静,但明朝政府还有着一个更大的烦恼,这个烦恼缠绕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发表于 2009-11-23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想看则本书
发表于 2009-11-23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挺好  支持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6 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八章 帝王的财产



  朱棣对待蒙古部落的这种指哪打哪,横扫一切的军事讨伐有效地震慑了瓦剌和鞑靼,自永乐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胜归来后,明帝国的边界终于安静了下来,瓦剌奄奄一息,鞑靼心有余悸,“不打不服,打服为止”这句俗语用在此处十分合适。永乐大帝朱棣就这样用武力为自己的国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此时永乐大典已经修成,边疆平安无事,周边四夷争相向明朝皇帝朝贡,大明帝国可谓风光无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经营下,明帝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最高峰,国家繁荣昌盛、百业兴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国大地上呈现,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还是朱元璋时代打下的良好基础在起作用,因为朱元璋就如同一个尽职的管家婆,早已为自己的子孙制定了一系列政策,让他们去照着执行。

  事实上,朱棣时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亲的那一套系统,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础上也有着自己的发明创造,下面我们将介绍朱棣统治时期出现的几个新机构,这些机构对之后的明代历史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而且这些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劳动的结果,是超越前人的发明创造,值得一提。

  我们先从最重要的一个说起。

  这是一个全新的机构,是由朱棣本人设立的,但这个新机构的设立者朱棣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它会成长为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庞大到足以威胁皇帝的地位和权力。

  这个机构就是内阁。

  永乐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总算领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纵然全力以赴没日没夜的干工作,还是很难完成,在这种情况下,他任命解缙等七人为殿阁大学士,参与机务。

  这七个人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内阁,自此之后,朱棣但凡战争、用人、甚至立太子这样的事情都要与这七个人讨论方作决定,其职权责任不可谓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成员的官职却只有五品,远远低于尚书、侍郎等中央官员,这也是朱棣精心设置的,他对内阁也存有一定戒心,为防止这七个人权势过大,他特意降低了这些所谓阁员的品衔,他似乎认为这样就能够有效的控制内阁。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错了。

  谁也料不到这个当初丝毫不起眼的小机构最终竟然会成为明帝国统治的中枢,当年官位仅五品的阁臣成为了百官的首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机构的生命力竟然会比明朝这个朝代更长!

  它已经由一个机构变成了一种制度,在此之后的五百余年一直延续下去,成为中国封建政治制度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在我们之后的叙述中,这个机构将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文章中,无数忠臣、奸臣、乱臣都将在这个舞台上表现他们的一生。

  内阁固然重要,但下一个机构的知名度却要远远的大于它,这个朱棣出于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门几百年来都笼罩着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经常和罪恶、阴谋纠缠在一起。

  这个部门的名字叫东厂。

  我们前面曾提到过锦衣卫这个特务部门,虽然此部门一度被朱元璋废除,但朱棣登基后不久便恢复了该部门的建制,原因很简单,朱棣需要特务。

  像朱棣这样靠造反上台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虚的,自己搞阴谋的人必然总是认为别人也在搞阴谋,为了更加有效的监视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锦衣卫。

  但不久之后,朱棣就感觉到锦衣卫也不太好用,毕竟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着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学精神,认定这些人也不可靠。

  这下就难办了,特务还不可靠,谁可靠呢?

  宦官。

  宦官最可靠,虽然这些家伙没文化,身体还有残疾(特等),大部分还有点变态心理(可以理解),但毕竟曾经帮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边,所以信任他们是没错的。

  就这么定了,设立一个由宦官主管的机构,向我一个人负责,负责刺探情报,有事直接向我汇报请示,办公地点就设在东安门吧,这样调动也方便点。

  至于名字,既然总部在东安门,就叫东厂吧。

  永乐十八年(1420),朱棣设置东厂,这个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就此登上历史舞台,其权力之大、作恶之多、名声之臭实在罕有匹敌。

  由于其机构位于东安门,所以被命名为东厂,家住北京的朋友有兴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体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还叫东厂胡同。

  东厂设立之初便十分有气派,主要反映在东厂的关防印上,别的部门官印只是简单写明部门名称而已,东厂的关防印却大不相同,具体说来是十四个大字:“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虽然语法不一定通畅,却十分有派头,而在我看来,这样的印记还兼具一定防伪作用,毕竟街头私刻公章的小贩要刻这么多字花费的力气会更多,收费也更贵。

  最初东厂只负责侦查、抓人,并没有审判的权利,抓获人犯要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审理,但到后来,为了方便搞冤假错案,本着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精神,东厂充分发挥积极性,也开办了自己的监狱。

  东厂设置有千户、百户、掌班、领班、司房等职务,但具体干活的是役长和番役,他们职责很广,什么都管,什么都看,朝廷会审案件,东厂要派人听审;朝廷的各个衙门上班,东厂派出人员坐班,六部的各种文件,东厂要派人查看;这还不算,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人还负责市场调查,连今天菜市场白菜萝卜多少钱一斤,都要记录在案。

  这些无孔不入的人不但监视百官,连他们的同行锦衣卫也监视,可见其权力之大。

  能统率这么大的机构,拥有如此大的权力,东厂首领也就成为了人人称羡的职业,但这个职业有一个先天性的限制条件:必须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东厂的首领称为东厂掌印太监,是宦官中的第二号人物。

  第一号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些东厂的特务在刺探情报,鱼肉百姓之余,也有着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条,在东厂的府衙大厅旁边,设置了一座小厅,专门用于供奉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位拥有大量东厂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岳飞。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厂人员还在东厂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写上了自己的座右铭——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们是做不到了,遗臭万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怜的岳飞如果知道还有这样一群人把他当成偶像,只怕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这里也要特地说明,请大家不要相信新龙门客栈中的所谓绝顶太监高手之类的鬼话,现实中的东厂太监手边也没有什么葵花宝典,抓人逞凶等大部分的具体事情都是由东厂太监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干的。

  自从这个机构成立后,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霉,连锦衣卫也跟着郁闷,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特务,东厂的人却成了监视特务的特务,锦衣卫的地位大受影响。

  在东厂成立之前,锦衣卫也算是个有前途的职业,许多“有志青年”出于各种目的,纷纷投身于明朝的特务事业,但东厂机构出现后,其势头就盖过了锦衣卫,抢了锦衣卫的风头。

  原因也很简单,东厂是直接向皇帝负责的,而且其首领东厂掌印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与皇帝的关系不一般,也不是锦衣卫的首领锦衣卫指挥使能够相比的。

  所以在之后的明代历史发展中,原本是平级的锦衣卫和东厂逐渐变成了上下级关系,有些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掌印太监甚至要下跪叩头。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务历史中,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压倒了东厂,这位指挥使十分厉害,在他任指挥使的时期内,锦衣卫的威名和权力要远远大于东厂,可见事在人为。

  这位堪称明代最强锦衣卫的人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在他的那个时代有着强大势力和深远的政治影响,我们将在以后的文章中详细介绍他的一生。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我们经常在电视剧中听到的一个称谓——巡抚。

  大家对这个名字应该并不陌生,这个名称最初出现在永乐年间,也算是朱棣的发明创造吧,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巡抚和之后的巡抚并不是一回事。

  我们之前曾经介绍过,朱元璋时期废除了中书省,设置布政使司,最高长官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务,地位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省长。本来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个嗜好——分权,他绝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权都交给一个人,于是他还另外设置了两个部门,分管司法和军事。

  这两个部门分别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最高长官为按察使和都指挥使。

  老朱搞这么一手,无非是为了便于控制各省事务,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坏,但后来的事情发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是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正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话:

  三个和尚没水喝。

  虽然这三位长官的职权并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财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挥使管军事,但大家都在省城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处得不好,也是很麻烦的,平日里三家谁也不服谁,太平时期还好办,万一要有个洪灾旱灾之类天灾,如果没有统一调配,是很麻烦的,特别当时还经常出现农民起义这种群众性活动,没有一个总指挥来管事,没准农民军打进官衙时,这三位大人还在争论谁当老大。

  为了处理这三个和尚的问题,中央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务,这个类似中央特派员的人就叫巡抚。

  要说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随便派个人下来当巡抚的,在论资排辈十分严重的中国,能被派下来管事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一般来说,这些巡抚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级)。

  与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乐时期,中央官员序列中实际上并没有巡抚这个官名,所谓的巡抚不过是个临时的官职,中央的本意是派个人下去管事,事情办完了你就回来,继续干你的副部级。

  可是天不随人愿,中央大员下到地方,小事容易办,要是遇到民族纷争问题和农民造反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来的了。要遇到这种事情,巡抚可就麻烦了,东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这里解决了那里又闹,逢年过节的,民工都能回家过年,而有些焦头烂额的巡抚却几年回不了家。

  本来只是个临时差事,却经常是一去不返,巡抚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学这些问题,长期挂在外面也实在苦了这些大人,中央也麻烦,往往是这个刚巡回来,又有汇报何处出事,地方处理不了,需要再派,周而复始,也影响中央人员调配,于是,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巡抚逐渐由临时特派员变成了固定特派员,人还算是中央的人,但具体办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几趟了。

  既然说到巡抚,我们就不得不说与之相关的两个官职。

  巡抚虽然是大官,却并非最大的地方官员,事实上,比巡抚大的还有两级,这两级官员才真正称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确定了巡抚制度后,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因为当时的农民起义军们经常会变换地点,也就是所谓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算是游击战的一种,山东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这种情况,巡抚们就犯难了。比如浙江巡抚带着兵追着起义军跑,眼看就要追上,结果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抚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盘里面去,就会要求福建巡抚或是都指挥使司配合,如果关系好也就罢了,算是帮你个忙。关系不好的那就麻烦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许人也,贵姓?凭什么听你指挥?”

  为了处理这种情况,中央只得再派出更高级别的官员(一般是尚书正部级),到地方去处理事务,专门管巡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总督。

  总督一般管两个省或是一个大省(如四川总督只管四川),可以对巡抚发令。

  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解决了,可是政策实在跟不上形势,到了明朝后期,如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猛人出来后,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排场是相当的大,人家手下几十万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抚、总督放在眼里,正规军不小打小闹,要打就打省会城市,一闹就几个省,总督也管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地方官出场了,疲于应付的明朝政府最后只得又创造出一个新官名——督师。这个官专门管总督,农民军闹到哪里,他就管到哪里,当然了,这种最高级别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学士兼任的。

  以上三种机构或官职都是在永乐时期由朱棣首创的,其作用有好有坏,我们在这里介绍它们,是因为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还要经常和他们打交道,所以在这里必须先打个底。

  与这些制度机构相比,朱棣还给他的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样更加珍贵的宝物,也正是这件宝物不但开创了永乐盛世,还在朱棣死后,将这种繁荣富强的局面维持下去。

  这件宝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样,都是中国历史上十分有作为的英明君主,但综合来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个方面都差一个层次,除了一点之外。

  这一点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们曾经介绍过朱元璋给他的孙子留下的那三个人,事实证明这三个人是名副其实的书呆子,作用极其有限,朱棣也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却与之前的齐黄大不相同。

  他们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于他们三个人都姓杨,所以史称“三杨”。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为优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长,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计,历经四朝而不倒,堪称奇人,下面我们就逐个介绍他们的传奇经历。

  第一个人:博古守正——杨士奇

  如果要评选中国历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缔造者,恐怕还轮不到仁宣两位皇帝,此荣誉实非杨士奇莫属,因为如果没有他,朱高炽可能就不是所谓的明仁宗了。

  这位传奇文臣活跃于四朝,掌控朝政,风光无限,但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为了走到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杨士奇出生在袁州,当年正是朱元璋闹革命的时候,各地都兵慌马乱,民不聊生,为了躲避饥荒,杨士奇的父母带着他四处奔走,日子过得很苦。在杨士奇一岁半的时候,他的父亲杨美终于在乱世中彻底得到了解脱——去世了。

  幼年的杨士奇不懂得悲伤,也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他还要跟着母亲继续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还是公平的,他虽然没有给杨士奇幸福的童年,却给了他一个好母亲。

  杨士奇的母亲是一个十分有远见的人,即使在四处飘流的时候,她也不忘记做一件事——教杨士奇读书。在那遍地烽火的岁月中,她丢弃了很多行李,但始终带着一本书——《大学》,说来惭愧,此书我到二十岁才通读,而杨士奇先生五岁就已经会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会感叹新社会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个时代,估计混到四五十岁还是个童生。

  读书是要讲天分的,杨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读书还需要另一样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钱。

  杨士奇没钱,他的母亲也没钱。

  没有钱,就上不起私塾,就读不了书,就不能上京考试,就不能当官,毕竟科举考试并不是只考《大学》。

  杨士奇和他的母亲就这样在贫困的煎熬中迎来了人生的转折。

  洪武四年(1371),杨士奇的母亲改嫁了,杨士奇从此便多了一位继父,一位严肃且严厉的继父。

  这位继父叫罗性,他同时也兼任杨士奇的老师。

  罗性,字子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当时已经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职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杨士奇怀揣着好奇和畏惧住进了罗性的家,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罗性是一个十分严厉孤傲的人,对这个跟着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进门,却并非自家血亲的小孩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进入罗家后不久,杨士奇就被强令改姓罗,这似乎也很正常,给你饭吃的人总是有着某种权力的。

  杨士奇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下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虽然改姓罗,但毕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别待遇总是有的,罗性也并不怎么重视他,这一点,即使是幼年的杨士奇也能感觉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惹祸,以免给他和他的母亲带来麻烦。

  两年后,年仅八岁的杨士奇的一次惊人之举改变了他的生活状况。

  洪武六年(1373),罗家举行祭祀先祖的仪式,还是小孩的杨士奇被触动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亲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亲和亲人。

  可是罗家的祠堂决不会有杨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开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会让继父罗性高兴的。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却并未放弃,他从外面捡来土块,做成神位的样子,找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郑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亲跪拜行礼。

  杨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这自以为隐秘的行为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这个人正是罗性。

  不久之后,罗性找到了杨士奇,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为,还告知他从今往后,恢复他的杨姓,不再跟自己姓罗。

  杨士奇十分惊慌,他以为是罗性不想再养他,要将他赶出门去。

  罗性却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希望你将来能够略微照顾一下他们。”

  他接着感叹道:“你才八岁,却能够寄人篱下而不堕其志,不忘祖先,你将来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将来你必定不会辱没生父的姓氏。”

  罗性是对的,有志从来不在年高。

  自此之后,罗性开始对杨士奇另眼相看,并着力培养他,供他读书。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杨士奇应该会通过各项考试,最终中进士入朝为官,因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但上天实在弄人。

  仅仅一年之后,罗性因罪被贬职到远方,杨士奇和他母亲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这艰苦的环境下,有志气的杨士奇却没有放弃希望,他仍然努力读书学习,为自己的将来而奋斗。

  由于家境贫困,杨士奇没有办法向其他读书人那样上京赶考图个功名,为了贴补家用,他十五岁就去乡村私塾做老师,当时私塾很多,没有形成垄断产业,每个学生入学时候交部分学费,不用开学时去教务处一次性交清,如果觉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随时走人,所以老师的水平是决定其收入的关键,学生多收入就多,由于他学问根基扎实,很多人来作他的学生,但毕竟在农村贫困地区,他的收入还是十分微薄,只能混口饭吃。

  生活贫困的杨士奇和他的母亲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不久之后,他又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人穷志不穷这条格言的意义。

  杨士奇的一个朋友家里也十分穷困,但他没有别的谋生之道,家里还有老人要养,实在过不下去了。杨士奇主动找到他,问他有没有读过四书,这个人虽然穷点,学问还是有的,便回答说读过。杨士奇当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学生分一半给他,并将教书的报酬也分一半给他。

  他的这位朋友十分感动,因为他知道,杨士奇也有母亲要养,家境也很贫穷,在如此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这样仗义,实在太不简单。

  少了一半收入的杨士奇回家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他本以为母亲会不高兴,毕竟本来已经很穷困的家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亲却十分高兴地对他说:“你能够这样做,不枉我养育你成人啊!”

  是的,穷人也是有尊严和信义的,正是因为有这样明理的母亲,后来的杨士奇才能成为一代名臣。

  杨士奇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在困难中不断努力,在贫困中坚持信念,最终成就事业。

  人穷,志不可短!

  没有功名的杨士奇仕途并不顺利,他先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类似今天的县教育局官员),训导是个小官,只是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可杨士奇做官实在很失败,他连混日子都没有混成。

  不久之后,杨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在当年那个时代,丢失衙门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丢枪还要严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时,杨士奇显示了他灵活的一面。

  如果是方孝孺丢了印,估计会写上几十份检讨,然后去当地政府自首,坐牢时还要时刻反省自己,杨士奇没有这么多花样,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杨士奇还真不是书呆子啊。

  之后逃犯杨士奇流浪江湖,他这个所谓逃犯是应该要画引号的,因为县衙也不会费时费力来追捕他,说得难听一点,他连被追捕的价值都不具备,此后二十多年,他到处给私塾打工养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长年漂泊生活没有让他变成二混子,在工作之余,他继续努力读书,其学术水平已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

  在度过长期学习教书的流浪生活后,杨士奇终于等到了他人生的转机。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写《太祖实录》,三十六岁的杨士奇由于其扎实的史学文学功底,被保举为编撰。

  在编撰过程中,杨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学较好地完成了工作,并得到了此书主编方孝孺的赞赏,居然一举成为了《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永乐继位后,杨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与解缙等人一起被任命为明朝首任内阁七名成员之一,自此之后,他成为了朱棣的重臣。

  与解缙相同,他也不是个安分的人,此后不久,他卷入了立太子的纷争,他和解缙都拥护朱高炽,但与解缙不同的是,他要聪明得多。

  青少年时期的艰苦经历磨炼了杨士奇,使他变得老成而有心计。他为人十分谨慎,别人和他说过的话,他都烂在肚子里,从不轻易发言泄密,他是太子的忠实拥护者,却从不明显表现出来,其城府可见一斑。

  而杨士奇之所以能够有所成就,其经验大致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刚出道时要低调,再低调。

  虽然杨士奇精于权谋诡计,但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个滑头的两面派,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夺位斗争中,他始终坚定地站在了朱高炽一边,并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诚最终战胜了政治对手,将朱高炽扶上了皇帝的宝座。

  永乐年间,最为残酷的政治斗争就是朱高炽与朱高煦的皇位之争,在这场斗争中,无数人头落地,无数大臣折腰,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双方各出奇谋,经过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斗争一直延续到朱棣去世的那个夜晚,一个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秘密连夜出发,奔波一个月赶路报信,方才分出了胜负。

  事实上,不但杨士奇参加了这场斗争,我们下面要介绍的三杨中的另外两个也没有闲着,他们都是太子党的得力干将。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会详细介绍这场惊天动地的皇位之争。

  第二个人:足智多谋——杨荣

  我们接着介绍的杨荣是三杨中的第二杨,他虽然没有杨士奇那样出众的政务才能和学问基础,却有一项他人不及的能力——准确的判断力。

  杨荣,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杨子荣(注意区分),他虽然没有深入虎穴,剿灭土匪的壮举,但其大智大勇却着实可以和后来的那位战斗英雄相比。

  与杨士奇不同,他小时候没有吃过那么多苦,家里环境不错的他走的正是读书、应试、做官的这条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进士,由于成绩优秀,被授予编修之职,即所谓的翰林。

  建文帝时代翰林院可谓书呆子云集之地,这也难怪,毕竟掌权的就是黄子澄、方孝孺那样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杨荣这位优等生与他的那些同事们有很大的不同,他实在不是个书呆子,而应该算是一位心思缜密的谋士。

  与杨士奇一样,这个足智多谋的人也是在永乐时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飞黄腾达的经过却很有点传奇色彩,因为他凭借的不是才学,而是一句话。

  建文四年(1402),朱棣终于打败了顽强的南军,进入京城,夺得了皇位,现在他只剩下一件事要办——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骑马向大殿进发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站了出来,阻挡了他的去路(迎于马首)。

  这个人正是杨荣。

  由于当时情况还比较混乱,敌友难分,难保某些忠于建文帝的大臣不会玩类似恐怖分子和荆轲那样的把戏,周围的人十分紧张,而朱棣本人也大为吃惊,但他不会想到,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杨荣竟然对他说,现在不应该进宫即位。

  不应该即位?笑话!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装了那么久的傻,死了那么多的人,无非只是为了皇位,可眼前的这个书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凭什么!真是可笑!

  在场的人几乎已经认定杨荣发疯了,准备替他收尸。

  但杨荣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还让朱棣心悦诚服照办,而他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竟然只用了一句话。

  “殿下是应该先去即位呢,还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们前面说过,朱棣造反是披着合法外衣的,说得粗一点就是即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立牌坊,只是一心要当婊子。无论怎么说,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坟,那是很不妥当的,朱棣连忙拨转马头,去给老爹上坟。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出杨荣已经精明到了极点,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权力斗争的真相。这样的一个人比他的上级方孝孺、黄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样老奸巨猾的朱棣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杨荣的人,在他即位后便重用杨荣,并将其召入内阁,成为七人内阁中的一员。

  当时的内阁七人都是名满天下之辈,而在他们中间,杨荣并不显眼,他没有解缙的才学,也没有杨士奇的政务能力,并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但这决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实上,他所擅长的是另一种本领——谋断。

  所谓谋断就是谋略和判断,这些本应是姚广孝那一类人的专长,而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应该是个老实读书人的杨荣居然会擅长这些,实在令人费解,但他善于判断形势却是不争的事实,下面的这个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

  一天晚上,边关突然传来急报,宁夏被蒙古军队围攻,守将派人几百里加急报信,这是紧急军情,朱棣也连忙起身去内阁找阁臣讨论如何处理(内阁有24小时值班制度,七天一换),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杨荣。

  朱棣风风火火地来到内阁,把奏报交给杨荣看,问他有什么意见。

  出乎朱棣预料,杨荣看完后没有丝毫慌乱,表情轻松自然,大有一副太监不急皇帝急的势头。

  朱棣又气又急,杨荣却慢条斯理的对他说:“请陛下再等一会,宁夏一定会有第二份解围奏报送来的。”

  朱棣好奇地看着他,让他说出理由,杨荣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为朱棣不是一个对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杨荣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了解宁夏的情况,那里城防坚固,而且长期作战,士兵经验丰富,足以抵御周围的蒙古军队。从他们发出第一份奏报的日期来看,距离今天已过去十余天,此刻宁夏应该已经解围了,必然会发出第二份奏报。”

  不久之后,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围的奏报,自认料事如神的朱棣对杨荣也十分佩服,并交给他一个更为光荣的任务——从军。

  朱棣认识到,杨荣是一个能谋善断的人,在对蒙古作战中,这样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于是在永乐十二年(1414)的那次远征中,杨荣随同朱棣出行,表现良好,获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将军队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印信交给杨荣保管,而且军中但凡宣诏等事务,必须得到杨荣的奏报才会发出,可以说,杨荣就是朱棣的私人秘书。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杨荣,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这个人处事不偏不倚,也不参与朱高炽与朱高煦的夺位之争,没有帮派背景,当然,这仅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想不到的是,这个看上去十分听话的杨荣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简单,朱棣将印信和奏报之权授予杨荣,只是为了要他好好干活,然而这位杨荣却利用这一便利条件,在关键时刻做出了一件关键的事情。

  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时,那个当机立断,驰奔上千里向太子报告朱棣已死的消息,为太子登基争取宝贵时间,制定周密计划的人,正是一向为人低调的杨荣。因为他的真实身份和杨士奇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第三个人:临危不惧——杨溥

  下面要说的这位杨溥,其名气与功绩和前面介绍过的两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却是三人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别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学和能力,他靠的却是蹲监狱。

  杨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进士,是杨荣的进士同学,更为难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编修,又成为了杨荣的同事,但与杨荣不同的是,杨溥是天生的太子党,因为在永乐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朱高炽,算是早期党员。

  朱棣毕竟还是太天真了,杨荣和杨溥这种同学加同事的关系,外加内阁七人文臣集团固有的拥立太子的政治立场,说杨荣不是太子党,真是鬼都不信。

  杨溥没有杨士奇和杨荣那样突出的才能,他辅佐太子十余年,并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这样下去,即使将来太子即位,他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但永乐十二年发生的一个突发事件却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这个突发事件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乐十二年(1414),“东宫迎驾事件”事发,这是一个有着极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后策划者正是朱高煦。在这次事件中,太子党受到严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许多大臣被关进监狱当替罪羊,而杨溥正是那无数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只。

  由于杨溥的工作单位就是太子东宫,所以他被认定为直接责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关进了特级监狱——锦衣卫的诏狱。

  锦衣卫诏狱是一所历史悠久,知名度极高的监狱,级别低者是与之无缘的(后期开始降低标准,什么人都关),能进去人的不是穷凶极恶就是达官显贵。所谓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对这所笼罩神秘色彩的监狱也有着好奇心,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从古至今,蹲监狱一直都是吹牛的资本,如“兄弟我当年在里面的时候”,说出来十分威风。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绝不在少数。反正在哪里都是坐牢,找个知名度最高的监狱蹲着,将来出来后还可以吹牛“兄弟我当年蹲诏狱的时候”,应该也能吓住不少同道中人。

  这样看来,蹲监狱也算是出名的一条捷径。

  然而事实上,在当年,想靠蹲诏狱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够级别,其次你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因为一旦进了诏狱,就不太容易活着出来了。

  诏狱是真正的人间地狱,阴冷潮湿,环境恶劣,虽然是高等级监狱,却绝不是卫生模范监狱,蚊虫老鼠到处跑,监狱也从来不搞卫生评比,反正这些东西骚扰的也不是自己。

  虽然环境恶劣,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诏狱由北镇抚司直辖)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犯人们的关照,他们秉承着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管理理念,对犯人们严格要求,并坚持抗拒从严,坦白也从严的审讯原则,经常用犯人练习拳脚功夫,以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同时他们还开展各项刑具的科研攻关工作,并无私地在犯人身上试验刑具的实际效果。

  最初进入诏狱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审讯——被殴打(拳脚,上刑具)——等待中度过的,等到每人审你也没人打你的时候,说明你的人生开始出现了三种变数:1、即将被砍头;2、即将被释放;3、你已经被遗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会选择第二种结果,但可惜的是,选择权从来不在他们的手上。

  这就是诏狱,这里的犯人没有外出放风的机会,没有打牌消遣等娱乐活动,自然更不可能在晚上排队到礼堂看新闻报道。

  明朝著名的铁汉杨继盛、左光斗等人都蹲过诏狱,他们腿被打断后,骨头露了出来也没人管,任他们自生自灭。所以我们说,这里是真正的地狱。

  杨溥进的就是这种监狱,刚进来时总是要吃点苦头的,不久之后,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况,但杨溥想不到的是,这一等就是十年。

  更惨的是,杨溥的生命时刻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东宫迎驾事件”始终没有了结,而朱高煦更是处心积虑要借此事彻底消灭太子党,在这种情况下,杨溥随时都有被拉出去砍头的危险(史载“旦夕且死”),然而杨溥却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行为来应对死亡的威胁。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结束,而你却无能为力,你会干些什么?

  我相信很多人在这种状况下是准备写遗书或是大吃一顿,把以前没玩的都补上,更多的人则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应,可杨溥奇就奇在他的反应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头,他却仍在读书,而且是不停地读,读了很多书(读经史诸子书不辍),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性命随时不保,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可这个人却浑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发恶臭、肮脏潮湿的牢房里,却如同身在自己书房里一样,不停地用功读书,他的自学行为让其他犯人很惊讶,到后来,连看守他的狱卒都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这种举动也引起了朱棣的主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问杨溥现在在干什么(幸好不是问杨溥尚在否),大臣告诉他杨溥在监狱里每天都不停地读书。

  朱棣听到这个答案后,沉思良久,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下达了命令,要他务必好好看守杨溥,不能出任何问题。

  我们前面说过,朱棣是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这种水平就体现在对人的认识上,他很清楚杨溥的境况和心理状态,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溥却能视死如归,毫不畏惧,也绝非伪装(装不了那么长时间),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显,这个叫杨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没有害怕这两个字。

  自古以来,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胁下等死。

  不知何时发生,只知随时可能发生,这种等死的感受才是最为痛苦的。

  杨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这样的人,天下还有何可怕?!

  真是个人才啊!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棣才特意让人关照杨溥,他虽然不愿用杨溥,却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子用。

  也多亏了朱棣的这种关照,杨溥才能在诏狱中度过长达十年的艰苦生活,最终熬到刑满释放,光荣出狱,并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这三位的人生经历,我们就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要混出头实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这里介绍三杨的经历,不但因为他们将在后来的明代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参加了那场惨烈的皇位之争,并担任了主角,以上的内容不过是参与这场斗争演员的个人简介,下面我们将开始讲述这场残酷的政治搏斗。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7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九章 生死相搏



  朱高煦一直不服气。

  这也很容易理解,他长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优秀的军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个哥哥不但是个大胖子,还是个瘸子,连走路都要人扶,更别谈骑马了。

  简直就是个废人。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废人,将来要做自己的主人!

  谁让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没有努力过,靖难的时候,拼老命为父亲的江山搏杀,数次出生入死,却总是被父亲忽悠,虽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的空话,却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干了那么多的事,却什么回报都没有,朱高煦很愤怒,后果很严重。

  他恨朱高炽,更恨说话不算数的父亲朱棣。

  想做皇帝,只能靠自己了。

  不择手段、不论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抢过来!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确实错怪了自己的父亲。

  朱棣是明代厚黑学的专家,水平很高,说谎抵赖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但在选择太子这件事情上,他却并没有骗人,他确实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亲总是喜欢像自己的儿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长军事、都很精明、也都很无赖。

  朱高炽却大不相同,这个儿子胖得像头猪,臃肿不堪,小时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儿麻痹症),走路都要人扶,简直就是半个废人。朱棣实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儿子。

  除了外貌,朱高炽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个老实人,品性温和,虽然对父亲十分尊重,但对其对待建文帝大臣的残忍行为十分不满,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讨朱棣的喜欢。

  于是朱棣开始征求群臣的意见,为换人做准备,他先问自己手下的武将,得到的答案几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将:战友上台将来好办事啊。

  之后他又去问文臣,得到的答复也很统一——立朱高炽。

  文臣:自古君不立长,国家必有大乱。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没了主意,便找来解缙,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那场著名的谈话。从此朱棣开始倾向于立朱高炽。

  但在此之后,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游说,朱棣又有些动摇,立太子一事也就搁置了下来,无数大臣反复劝说,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炽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于是,朱高炽派第一干将解缙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战。

  不久之后,有大臣画了一幅画(极有可能是有人预先安排的),画中一头老虎带着一群幼虎,作父子相亲状。朱棣也亲来观看,此时站在他身边的解缙突然站了出来,拿起毛笔,不由分说地在画上题了这样一首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高!实在是高!

  解缙的这首打油诗做得并不高明,却很实用,所谓百兽尊不就是皇帝吗,这首诗就是告诉朱棣,你是皇帝,天下归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无法替代也不应抛开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宠爱,但你也不应该忘记朱高炽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缙的判断没有错,朱棣停下了脚步,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是啊,虽然朱高炽是半个废人,虽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干,但他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亲生儿子啊!他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但他一直都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从没有犯错,不应该对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决定。

  他命令,立刻召见朱高炽,并正式册封他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归,至是遂立之)。

  从此朱高炽成为了太子,他终于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党大臣们也终于放心了。

  这场夺位之争似乎就要以朱高炽的胜利而告终,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这场争斗才刚开始。

  朱高煦的阴谋

  朱高炽被册立为太子后,自然风光无限,而朱高煦却祸不单行,不但皇位无望,还被分封到云南。

  当时的云南十分落后,让他去那里无疑是一种发配,朱高煦自然不愿意去,但这是皇帝的命令,总不能不执行吧,朱高煦经过仔细思考,终于想出了一个不去云南的方法——耍赖。

  他找到父亲朱棣,不断诉苦,说自己又没有犯错,凭什么要去云南,反复劝说,赖着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加上他也确实比较喜欢这个儿子,便收回了命令,让他跟随自己去北方巡视边界(当时尚未迁都)。

  在跟随朱棣巡边时,朱高煦表现良好,深得朱棣欢心,高兴之余,朱棣便让他自己决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告诉朱棣,自己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从此,朱高煦便以京城为基地,开始谋划针对朱高炽的阴谋。

  他广收朝中大臣为爪牙,四处打探消息,企图抓住机会给太子以致命打击。

  朱高煦深通权术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须先除去他身边的人,而太子党中最显眼的解缙就成了他首要打击的对象。在朱高煦的策划下,外加解缙本人不知收敛,永乐五年(1407),解缙被赶出京城,太子党受到了沉重打击。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击获得了全胜。

  但搞掉解缙不过是为下一次的进攻做准备,因为朱高煦的真正目标是被太子党保护着的朱高炽。

  经过周密策划后,永乐十年(1412),朱高煦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团一网打尽绝无可能,于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买了朱棣身边的很多近臣侍卫,并让这些人不断地说太子的坏话,而自永乐七年后,由于朱棣要外出征讨蒙古,便经常安排太子监国(代理国家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精于权术的朱高煦终于等到了一个最佳的进攻机会。

  朱高煦聪明过人,他跟随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这位父亲大人虽然十分精明且长于权谋诡计,却有一个弱点——多疑。

  而太子监国期间,正是他的这种弱点爆发的时刻,因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于对权力的贪婪,虽然由于出征不得不将权力交给太子,但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关于太子急于登基,抢班夺权的传闻都会在朱棣的心中引发一颗颗定时炸弹。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确的,他准确地击中了要害,在身边人的蛊惑下,不容权力有失的朱棣果然开始怀疑一向老实的太子的用心。

  永乐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回京,对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审查了其监国期间的各项工作,严厉训斥了太子,并抓了一大批太子身边的官员,更改了太子颁布的多项政令。

  朱棣的这种没事找事的找茬行为让大臣们十分不满,他们纷纷上书,其中言辞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没有错,不应该更改(太子事无大过误,无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却绝不会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可正中朱棣下怀。

  耿通算是个做官没开窍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这些行为背后的政治意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本来就是来找茬踢场子的,不过随意找个借口,是直接奔着人来的,多说何益!

  朱棣却是一个借题发挥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启发,决定向耿通借一样东西,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样东西就是耿通的脑袋。

  随后,朱棣便煞费苦心地演了一出好戏。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门,用阴沉的眼光扫视着他们,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没什么罪行),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像耿通这样的人,一定要杀(必杀通无赦)!

  如此杀气腾腾,群臣无不胆寒,但大臣们并不知道,这场戏的高潮还没有到。

  耿通被处决后,朱棣集合大臣们开展思想教育,终于说出了他演这场戏最终的目的:

  “太子犯错,不过是小问题,耿通为太子说话,实际上是离间我们父子,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宽恕,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他(失出,细故耳……离间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终于原形毕露。

  耿通无非是说太子没错而已,怎么扯得到离间父子关系上,这个帽子戴得实在不高明却也说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炽,老子还没死呢,你老实点!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党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炽本人经过这场打击,也心灰意冷,既然让自己监国,却又不给干事的权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这不是拿人开涮吗?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稳住了太子的地位。

  这个人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杨士奇。

  杨士奇虽然学问比不上解缙,他的脑袋可比解缙灵活得多,解缙虽然也参与政治斗争,却实在太嫩,一点也不知道低调做官的原则。本来就是个书生,却硬要转行去干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远。

  杨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们介绍过,他不是科举出身,其履历也很复杂,先后干过老师、教育局小科员、逃犯(其间曾兼职教师)等不同职业,社会背景复杂,特别是他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过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计也见过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动人口规定,他这个流动了二十年的人是绝对的盲流,估计还可以算是在道上混过的。

  朝廷就是一个小社会,皇帝大臣们和地痞混混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吃得好点,穿得好点,人品更卑劣,斗争更加激烈点而已,在这里杨士奇如鱼得水,灵活运用他在社会上学来的本领,而他学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时一定要低调。

  他虽然为太子继位监国出了很多力,却从不声张,永乐七年(1409)七月,太子为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工作和努力,特别在京城闹市区繁华地带赐给他一座豪宅,换了别人,估计早就高高兴兴地去拿钥匙准备入住,可杨士奇却拒绝了。

  他推辞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够住,不需要这么大的豪宅。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嫌房子多,杨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如果他拿了那栋房子,就会成为朱高煦的重点打击目标,权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绝了这笔横财。

  杨士奇虽然没有接受太子的礼物,但他对太子的忠诚却是旁人比不上的,应该说他成为太子党并不完全是为了投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太子的感情。

  自永乐二年(1404)朱高炽被立为太子后,杨士奇就被任命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炽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真正仁厚老实的人,经常劝阻父亲的残暴行为,弟弟朱高煦屡次向他挑衅,阴谋对付他,朱高炽却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来,甚至数次还帮这个无赖弟弟说情。

  这些事情给杨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虽然历经宦海,城府极深,儿时母亲对他的教诲却始终记在心头,仗义执言已经成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他却并没有变,他还是当年的那个正气在胸的杨士奇。

  眼前的朱高炽虽然形象不好,身体不便,却是一个能够仁怀天下的人,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秉持着这个信念,杨士奇与太子同甘共苦,携手并肩,走过了二十年历经坎坷的储君岁月。

  说来也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于杨士奇过于低调,连朱棣也以为杨士奇不是太子党,把他当成了中间派,经常向他询问太子的情况,而在永乐十年(1412)的风波之后,朱棣对太子也产生了怀疑,便向杨士奇询问太子监国时表现如何。

  这看上去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暗藏杀机。

  城府极深的杨士奇听到这句问话后,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立刻意识到,决定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来到了。

  他紧张地思索着问题的答案。

  趁着杨士奇先生还在思考的时间,我们来看一下为什么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又十分关键。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积极,勤恳做事,和群众(大臣)们打成一片,能独立处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话,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还在呢,现在就拉拢大臣,独立处事,想抢班夺权,让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这个答案不行,那么我们换一个答案:

  太子平时积极参加娱乐活动,不理政事,疏远大臣,有事情就交给下面去办,没有什么威信。

  这样回答的话,太子的结局估计也是——完蛋。

  这又是一个非常类似二十二条军规的矛盾逻辑。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无数太子就是这样被自己的父亲玩残的,自古以来,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始终是处理不好的,在封建社会,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脱不了这个规则的制约。

  你积极肯干,说你有野心,你消极怠工,说你没前途。

  干多了也不行,干少了也不行,其实只是要告诉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让你干,你就不得休息,不让你干,你就不得好死。

  这似乎是很难理解的,到底是什么使得这一滑稽现象反复发生呢?

  答案很简单:权力。

  谁分我的权,我就要谁的命!(儿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终是要将权力交给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须有一定的办事能力,为了帝国的未来,无能的废物是不能成为继承人的,所以必须给太子权力和锻炼的机会,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个善终,混个自然死亡,不至于七八十岁还被拉出去砍头,就必须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权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儿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现在杨士奇先生已经完成了他的思索,让我们来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监国期间努力处理政事,能够听取大臣的合理意见,但对于不对的意见,也绝不会随便同意,对于近臣不恰当的要求,他会当面驳斥和批评。”

  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举办的现场提问回答活动中,杨士奇能够在规定时间内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外交辞令,实在不简单。

  既勤恳干活礼贤下士,又能够群而不党,与大臣保持距离,在杨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炽那肥头大耳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光辉照人。

  朱棣听了这个答案也十分满意,脸上立刻阴转晴,变得十分安详,当然最后他还不忘夸奖杨士奇,说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朱棣和杨士奇各出绝招,朱棣施展的是武当长拳,外柔内刚,杨士奇则是太极高手,左推右挡,来往自如。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似乎可以算是武当派的同门师兄弟。

  于是,永乐十年(1412)的这场纷争就此结束,太子党受到了沉重打击,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动摇,但由于杨士奇等人的努力,终于稳定住了局势。

  可是太子前面的路还很长,只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会不断受到朱高煦的攻击,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实也是如此,另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策划之中,对太子而言,这也将是他监国二十年中经受的最严酷的考验。

  在朱高煦持续不断地诬陷诋毁下,朱棣确实对太子有了看法,但暂时也没有换太子的想法,皇帝这样想,下面的大臣们可不这样想。

  看到朱棣训斥太子,许多原先投靠太子准备投机的官员们纷纷改换门庭,成为了朱高煦的党羽,但杨士奇却始终没有背弃太子,他一直守护着这个人,守护在这个看上去迟早会被废掉的太子身边。

  大浪淘沙,始见真金。

  不久之后,一场更大的风暴到来了,太子和杨士奇将接受真正的考验。

  永乐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归来,当时太子及其下属官员奉命留守南京,闻听这个消息,立刻派人准备迎接,但迎接时由于准备不足,有所延误,朱棣很不高兴。

  其实说来这也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事,朱棣同志平日经常自行骑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驾这种形象工程有没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炽虽然心中不安,却也没多想。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炽的意料。

  朱棣大发雷霆,把朱高炽狠狠骂了一顿,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面打仗那么辛苦,也是为了你将来的江山打基础,你却连个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朱高炽挨骂了,心里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点,至于搞得这么大吗?

  至于,非常至于。

  朱高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断打探他的行动,虽然并没有什么发现,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从来不需要事实的,他不断编造太子企图不轨的各种小道消息,并密报给朱棣。

  朱棣开始并不相信,之后禁不住朱高煦长年累月的造谣,加上身边被朱高煦买通的人们也不断说坏话,他渐渐地又开始怀疑起太子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回来就碰上了太子迎驾迟缓这件事,虽然这并不是个大事情,但在朱棣那里却变成了导火线。在朱棣看来,这是太子藐视他的一种表现。

  自己还没有退休呢,就敢这么怠慢,将来还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澜下,事情开始一边倒,太子受到严厉斥责的同时,太子党的主要官员如尚书蹇义、学士黄淮、洗马(官名,不是马夫)杨溥都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组织策划和挑拨下,朱棣的怒火越烧越旺,太子党几乎被一网打尽。

  朱棣已经认定太子党那帮人都想着自己早死,然后拥立太子博一个功名,他对太子的失望情绪也达到了顶点。他不再相信拥护太子的那些东宫文官们,除了一个人外。

  这个例外的人就是杨士奇。

  说来奇怪,虽然杨士奇一直在太子身边,朱棣却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公正客观的人,于是在两年后,朱棣再次召见他,问了他一个问题。

  与两年前一样,这也是一次生死攸关的问答。

  无畏的杨士奇

  当时的政治局势极为复杂,由于朱棣公开斥责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亲信都关进了监狱,于是很多大臣们都认为太子已经干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隐的退隐,太子也朱高炽陷入了孤立之中,现实让他又一次见识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原先巴结逢迎的大臣们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么关系,连累自己的前途,在这种情况下,杨士奇开始了他和朱棣的问答较量。

  这次朱棣没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当地问杨士奇,太子是否有贰心,不然为何违反礼仪,迟缓接驾?(这在朱棣看来是藐视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劝过杨士奇要识时务,太子已经不行了,应该自己早作打算。

  杨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复了朱棣,也回复了这些人的“建议”。

  杨士奇答道:“太子对您一直尊敬孝顺,这次的事情是我们臣下没有做好准备工作,罪责在我们臣下,与太子无关。”(太子孝敬,凡所稽迟,皆臣等罪)

  说完,他抬起头,无畏地迎接朱棣锐利的目光。

  朱棣终于释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并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这样,悬崖边上的朱高炽又被杨士奇拉了回来。

  杨士奇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在太子势孤的情况下,主动替太子承担责任,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对他们这些东宫官员们却不会手软。与他一同辅佐太子的人都已经进了监狱,只剩下了他暂时幸免,但他却主动将责任归于自己,宁愿去坐牢,也不愿意牵连太子。

  杨士奇用行动告诉了那些左右摇摆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买,不是所有的人都趋炎附势。

  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朱高炽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迟早的事情,继续跟随他并不明智,还很容易成为朱高煦打击的对象,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坚持支持太子的杨士奇,不是一个投机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处穷困,却仍然无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样,三十年后,他又做出了足以让自己母亲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他已身处高位,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为却并没有违背他的人生信条。

  人穷志不短,患难见真情

  杨士奇最终还是为他的无畏行为付出了代价,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买通的人攻击杨士奇(士奇不当独宥),本来不打算处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边人的反复煽动,将杨士奇关入了监狱。

  朱高炽得知杨士奇也即将被关入监狱,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处境,仅能自保,是绝对保不住杨士奇的。

  杨士奇却不以为意,反而在下狱前对太子说:殿下宅心仁厚,将来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无论以后遇到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坚持下去,决不可轻言放弃。

  此时,朱高炽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即将进入监狱却还心忧自己的杨士奇其实不只是他的属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朱高煦的失误

  朱高煦终于第一次掌握了主动权,他的阴谋策划终于有了结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击,而帮太子说话的文官集团也已经奄奄一息,形势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话说回来,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胜利在望的朱高煦在历史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并在之后的岁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经常见人就说:“我这么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吗?”(我英武,岂不类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语,今日观之,足以让人三伏天里尚感寒气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现代,定可大展拳脚,拍些个人写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词,必能一举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痴,他这样说是有着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隐含意思,李世民与朱高煦一样,都是次子,李建成对应朱高炽,都是太子,甚至连他们的弟弟也有对应关系,李元吉对应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这样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杀掉了李建成,当上皇帝,朱高煦杀掉朱高炽,登上皇位。

  朱高煦导演希望把几百年前的那一幕戏再演一遍。

  我们这里先不说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样的水平,既然他坚持这样认为,那也没办法,就凑合吧,让他先演李世民,单从这出戏的演员阵容和所处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确实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导演也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他忽略了这场戏中另一个大牌演员的感受,强行派给他一个角色,这也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

  他要派的是这场戏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亲李渊,被挑中的演员正是他的父亲朱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把这场戏演好,演完,搞一个朱高煦突破重重险阻,战胜大坏蛋朱高炽,登基为皇帝的大团圆结局,就必须得到赞助厂商总经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渊,事实上,他跟李渊根本就没有任何共通点,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戏中,李渊在李世民登基后的下场是被迫退位,如果这一次朱高煦像当年的李世民那样来一下,他的结局也是不会超出剧本之外的。

  朱棣虽然不是导演,却是戏霸。

  让我演李渊,你小子还没睡醒吧!

  太子党的反击

  就在朱棣渐渐对日益嚣张的朱高煦感到厌恶时,太子党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当时正值朱高煦主动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护卫,这引起了朱棣的警觉,永乐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决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说青州并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为了夺权的需要,不肯离开京城,又开始耍赖。

  这次朱棣没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朱高煦:你既然已经被封,就赶紧去上任,怎么能总是赖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岂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断的打击太子,无非是想告诉太子不要急于夺权,但他的这一行动却给了朱高煦错误的信号,他误以为皇位非自己莫属,越发专横跋扈,最终触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党的精英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而完成这一击的人正是杨士奇。

  由于平日表现良好,且自我改造态度积极,杨士奇和蹇义连监狱的门都没进,就被放了出来,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万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为怀的结论,要知道,他们的难兄难弟杨溥还在监狱里看书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见,特赦也是有级别限制的。

  逃离牢狱之灾的杨士奇自然不会洗心革面,与朱高煦和平相处,在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对时局的揣摩后,他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发动了攻击。

  说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与前两次一样,他的这次攻击也是通过问答对话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对话除了朱棣和杨士奇外,蹇义也在场,不过他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

  朱棣问:“我最近听到很多汉王(朱高煦封号)行为不法的传闻,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

  这话是对杨士奇和蹇义两个人问的,但两人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蹇义虽然忠于太子,却也被整怕了,他深恐这又是一个陷阱,要是实话实说,只怕又要遭殃,便推说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转向了另一个人——杨士奇,他注视着杨士奇,等着他的答复。

  杨士奇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和阴谋,自己身边的同伴不是被杀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经有很多机会向朱棣揭发朱高煦的不轨行为,但作为一个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权力斗争就如同剑客比武,一击必杀才是制胜的王道,因为一旦宝剑出鞘,就没有收回的余地。

  朱棣已经丧失了对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经渐渐看清自己这个儿子的真面目,这是最好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拔剑出鞘!

  杨士奇从容答道:“我和蹇义一直在东宫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们看成太子的人(还装,难道你不是吗),有什么话也会不跟我们讲,所以我们不知道。”

  奇怪了,这句回答不是和蹇义一样,啥也没说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夸你,再骂你,杨士奇熟练地运用了这一技巧。所以别急,下面还有个但是呢。

  “但是,汉王两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现在陛下要迁都了,在这个时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细考虑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细细品来,杨士奇此言实在厉害,看似平淡无奇,却处处透着杀机,要把朱高煦往死里整,杨士奇之权谋老到实在让人胆寒。

  杨士奇终于亮出了他的宝剑,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对正确的人,使出了那一剑。

  一剑封喉。

  朱棣被杨士奇的话震惊了,朱高煦三番两次不肯走,如今要迁都了,他却执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再拖了,让他马上就滚!

  永乐十五年(1417)三月,不顾朱高煦的反复哀求,朱棣强行将他封到了乐安州(今山东广饶),朱高煦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确实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如果我们翻开地图察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将来不会老实,于是在封地时,便已做好了打算。乐安州离北京很近,离南京却很远,将朱高煦调离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将来就算要打,朝发夕至,很快就能解决,不能不说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这一点上,朱棣要比他的父亲高明。

  至此,储君之争暂时告一段落,太子党经过长期艰苦的斗争,稳住了太子的宝座,也为后来仁宣盛世的出现提供了必要条件。

  另一方面,朱高煦多年的图谋策划最终付之东流,至少朱棣绝对不会再考虑立他为太子了,但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会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阴谋活动完全转入地下,并勾结他的同党准备东山再起。

  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继续搞和平演变了,因为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武装夺权。

  虽然方针已经拟定,但朱高煦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厉害,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他还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就绝对不会在自己老爹头上动土。

  朱高煦决定等待,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楼主| 发表于 2009-12-18 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棣篇




第十章 最后的秘密



  平定天下,迁都北京,修成大典,沟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压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志的主要政绩史。在执政的前十几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许多心血,也获得了许多成就,正是这些成就为他赢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誉。

  他做了历史上很多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但他并未感到丝毫疲惫,因为在朱棣的心目中,权力就是他工作的动力,手握权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兴奋剂一样,权力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毒品,一分一秒也离不开,任何人也无法夺走。

  像他这样的人似乎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还是有朋友的,在我看来,至少有一个。

  告别

  永乐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庆寿寺。

  朱棣带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寺里,他不是来拜佛的,他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向一个人告别,向一个朋友告别。

  八十四岁的姚广孝已经无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长年的军旅生涯和极其繁重的参谋工作耗干了他的所有精力,当年那个年过花甲却仍满怀抱负的阴谋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无力老者。

  此时的姚广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变了朱棣的一生,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此之后,他为这位野心家效力,奇计百出,立下汗马功劳,同吃同住同劳动(造反应该也算是一种劳动)的生活培养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实上已经成为了他的朋友。

  这并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阴谋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后,姚广孝也一下子从穷和尚变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车子(马车)、美女、金银财宝,而朱棣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因为作为打下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这个资格。

  可他什么也不要。

  金银赏赐退了回去,宫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没有留头发,还是光着脑袋去上朝,回家后换上僧人服装,住在寺庙里,接着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抱负实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外,他还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么善类,他是绝对不会容忍一个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还聪明的人一直守在身边的。

  所以他隐藏了自己,只求平静地生活下去。

  综观他的一生,实在没有多少喜剧色彩,中青年时代不得志,到了60岁才开始自己的事业,干的还是造反这个整日担惊受怕,没有劳动保险的特种行业。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过招摇,只能继续在寺庙里吃素,而且他也没有类似抽烟喝酒逛窑子的业余爱好,可以说,他的生活实在很无趣。

  他谋划推翻了一个政权,又参与重建了一个政权,却并没有得到什么,而在某些人看来,他除了挣下一个助纣为孽的阴谋家名声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剧还不仅于此,他之前的行为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也算不上是个坏人,他还曾经劝阻过朱棣不要大开杀戒,虽然并没有成功,却也能看出此人并非残忍好杀之辈。

  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恶名,因为他毕竟是煽动造反的不义之徒,旁人怎么看倒也无所谓,最让他痛苦的是,连他唯一的亲人和身边的密友也对他嗤之以鼻。

  永乐二年(1404)八月,姚广孝回到了家乡长州,此时他已经是朝廷的重臣,并被封为太子少师,与之前落魄之时大不相同,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父母已经去世,他最亲的亲人就是他的姐姐,他兴冲冲地赶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分享自己的荣耀,但他的姐姐却对他闭而不见(姊不纳),无奈之下,他只好去见青年时候的好友王宾,可是王宾也不愿意见他(宾亦不见),只是让人带了两句话给他,这两句话言简意赅,深刻表达了王宾对他的情感:

  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姚广孝终于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原先虽然穷困,但毕竟还有亲人和朋友,现在大权在握,官袍加身,身边的人却纷纷离他而去。

  耳闻目睹,都带给姚广孝极大的刺激,从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干活外,其余的时间都躲在寺庙里过类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为。

  这种生活磨练着他的身体,却也给他带来了长寿,这位只比朱元璋小七岁的和尚居然一口气活到了八十四岁,他要是再争口气,估计连朱棣都活不过他,有望打破张定边的纪录。

  但这一切只是假设,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复杂的朱棣也注视着姚广孝,像他这样靠造反起家的人最为惧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紧了手中的权力,怀疑任何一个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是唯一例外的。这个神秘的和尚帮助他夺取了皇位,却又分毫不取,为人低调,他了解自己的脾气,性格和所有的一举一动,权谋水平甚至超过了自己,却从不显露,很有分寸。这真是个聪明人啊!

  只有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双方的这最后一次会面中,他们谈了很多,让人奇怪的是,他们谈的都是一些国家大事,姚广孝丝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处几十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也就没有什么私事可说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广孝已经不行了,这是一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找自己聊国家大事,他一定会提出某个要求。

  朱棣和姚广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继续着交谈,但在他们的心底,都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话终于说完了,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广孝终于开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要求:

  “请陛下释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堪称当世第一谋士的姚广孝临死前提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要求,这个溥洽到底是什么人呢,能够让姚广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如此挂念他的安危?

  其实溥洽的个人安危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隐藏着朱棣追寻十余年而不得的一个答案。

  这个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场大火焚毁了皇宫,同时也隐灭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踪迹,等到朱棣带领大群消防队员赶到现场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一堆废墟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尴尬局面。

  从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朱棣想尽各种办法四处找人,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他就会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时,有人向他告密,还有一个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这个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录僧,据说当时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虽是传闻,但此人与朱允炆关系密切,他确实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听说后大喜,便将溥洽关进了监狱,至于他是否拷打过溥洽,溥洽如何回应,史无记载,我们自然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从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直到二十年后他临死前方才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但溥洽却从此开始难见天日,他不但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犯,还是一个绝对不会被释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简单,他不说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会放他,而如果他说了出来,朱棣也决不会把这个知情人释放出狱,依着朱棣的性格,还很有可能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如无意外,溥洽这一辈子就要在牢房里度过了。

  但是现在,意外发生了。

  朱棣知道姚广孝这个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这毕竟是自己老朋友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愿望,实在难以抉择。

  姚广孝目不转睛地看着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这位皇帝正在思考,准备做出决定。

  “好吧,我答应你。”

  姚广孝释然了,他曾亲眼看见在自己的阴谋策划之下,无数人死于非命,从方孝孺到黄子澄,凌迟、灭族,这些无比残忍的罪行就发生在自己面前,他曾劝阻过,却无能为力。虽然这些人并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确实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虽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灭人性的恶魔。残酷的政治斗争和亲人朋友的离去让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很多人因为他而死去,他却背负着罪恶活了下来。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不是为了救赎溥洽,而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灵魂。

  精神上得到解脱的姚广孝最终也得到了肉体的解脱,三月十八日,姚广孝病死于北京庆寿寺,年八十四。

  这位永乐年间最伟大的阴谋家终于含笑离开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却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他的前半生努力实践着自己的抱负,后半生却背负着罪恶感孤独地生活着。

  无论如何,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已结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诺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承诺。

  皇位夺下来了,首都迁过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鞑靼没戏唱了。

  现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这场戏演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当年三十一岁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终夺得天下,之后他又开始了自己的统治,创造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几十年中,该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综合来看,他确实是一位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面列出的那些政绩里的任何一条都很难做到、做好,但他却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实在不容易啊。

  按说有如此功绩,朱棣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但其实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个白天,睡在寝宫里的每一个夜晚,有一件事情总是缠绕在他的心头,如噩梦般挥之不去,斩之不绝。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执政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挂念着这件事,恐惧着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现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永乐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鲁台又开始闹事,他率军大举进攻明朝边境,其本意只是小打小闹,想干一票抢劫而已,估计明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这一套理论用在别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是从不妥协的朱棣。

  朱棣听说这个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说,虽已年届花甲(当时五十五岁),好勇斗狠的个性却从未减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亲征,大军浩浩荡荡向鞑靼进发,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到了七月,大军抵达沙珲原(地名),接近了阿鲁台的老巢。

  阿鲁台实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么后着呢?

  答案是没有。

  阿鲁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简单,他没有能力抵抗。

  这位当年曾立志于恢复蒙古帝国的人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小毛贼,只能抢抢劫,闹闹事,他没有退敌的办法,唯一的应对就是带着老婆孩子跑路。

  荡平了阿鲁台的老巢后,朱棣准备班师回朝,由于当时兀良哈三卫与阿鲁台已经互相勾结,所以朱棣决定回去的路上顺便教训一下这个当年的下属。

  他命令部队向西开进,并说道:“兀良哈知道我军前来,必然向西撤退,在那里等着他们就是了。”

  部下们面面相觑,人家往哪边撤退,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皇帝说话,自然要听,大军随即向西边转移,八月到达齐拉尔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军队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惊慌,朱棣却十分兴奋,按照现在的退休制度,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虽然按照级别划定,他应该是厅级以上干部,估计还能干很长时间,但中国历史上,皇帝到了他这个年纪,还亲自拿刀砍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敌之时,他横刀立马,以五十五岁之高龄再次带领骑兵亲自冲入敌阵,大破兀良哈(斩首数百级,余皆走散)。

  此后他又率军追击,一举扫平了兀良哈的巢穴,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从朱棣的种种行为经历来看,他是一个热爱战争陶醉于战争的人,是一个天生的战士。

  上天并没有亏待这位喜欢打仗,热爱战争的皇帝,仅仅一年之后,他又一次亲征鞑靼,不过这次出征的缘由却十分奇特,很明显是没事找事。

  永乐二十一年(1423)七月,边关将领报告阿鲁台有可能(注意此处)会进攻边界,本来这不过是一份普通的边关报告,朱棣却二话不说,马上准备亲征。

  人家都说了,只是可能而已,而且边关既然能够收到情报,必然有准备,何需皇帝陛下亲自出马?

  就算阿鲁台真的想要袭击边界,估计他也会说:“我还没动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干嘛搞这么大阵势?”

  其实朱棣的动机十分简单:

  实话说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么样?

  看来先发制人的政策绝非今日某大国首先发明的,这是历史上所有的强者通用的法则。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亲征,千里之外的阿鲁台得到消息后,马上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溜号。他已经习惯了扮演逃亡者,并掌握了这一角色的行动规律和行为准则——你来我就跑,安全第一。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远征,由于阿鲁台逃得十分彻底,朱棣什么也没有打着,只好班师回朝。

  虽然此次远征并无收获,朱棣却在远征途中获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件对他而言价值连城的礼物。

  这件礼物就是他已苦苦寻觅二十年的答案。

  最后的答案

  胡濙终于回来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独自出行两湖江浙,探访大小寺庙,只为了寻找朱允炆的行踪,十年之间费尽心力,却毫无收获。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这个任务起,自己的命运就只剩下了两种结局,要么找到朱允炆,要么继续寻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个人来接替他。

  没有同伴,没有朋友,不能倾诉也无法倾诉,胡濙就这样苦苦寻找了十几年,这期间他没有回过家,连母亲去世他也无法回家探望,因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没有回家的权力。

  朱棣也并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这项工作的辛苦,永乐十四年(1414),他终于召胡濙回来,并任命他为礼部左侍郎,从小小的给事中一下子提拔为礼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但只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对胡濙从事的秘密工作的报答。

  历时十年,胡濙没有能够找到朱允炆,他只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这个人真的还存在吗?或许这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后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永乐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带,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实际上是另一次寻找的开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朱棣是获得了准确的情报,朱允炆就在这一带!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这一去又是几年毫无音信,这下子连朱棣也几乎丧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过去了,两个青年人的约定变成了老年人的约定,朱棣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约定还在继续,也必须继续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将被划入永远失踪人口时,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这个悬疑长达二十年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在一个神秘的夜里。

  永乐二十一年(1423)的一个深夜,远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内睡觉(帝已就寐),忽然内侍前来通报,说有人前来进见。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愿意在熟睡之际被人从美梦中惊醒,但当内侍说出前来进见的人的名字时,朱棣如同触电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马上召见此人。而这个深夜前来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闻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兴奋、期待、和恐惧,他十分清楚,如果没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绝不可能私自回来的。而此刻胡濙不经请示,深夜到访必然只有一个原因——他找到了那个人。

  胡濙见到了朱棣,告诉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两人交谈了很长时间。(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释)

  相信很多人都会问,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个悬疑二十年的谜团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饱含悲痛地告诉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说,现在说出这句话,我也很惭愧,胡濙最终没有忽悠朱棣,他虽然让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确实带给了他答案。

  而从我讲这个谜团开始,到现在谜团结束,中间穿插了无数历史事件,也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最终还是不能给大家一个肯定的答案。

  说实话,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经说过,此文是采集多种史料经过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别写成,虽然也采用过一些明清笔记杂谈之类的记载,但主要依据的还是明实录、明史等正史资料。

  我这人胆子并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历史悬疑问题,也实在不敢乱编,史料上没有,我自然也不能写有。不过大家也不用失望,因为我虽然不能给出结论,却能够推理出一个结论。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历史学家的职责之一就是从过往的死文字中发现活的秘密。

  下面我们就开始这段推理,力争发现历史背后隐藏的真相,在这段推理过程中,我们将得到三个推论:

  首先,从上面的这段记载我们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确实是寻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还如此兴奋,其原因我们也已经分析过了,除非已经完成使命,胡濙是绝对没有胆子敢擅离职守的。

  由此我们得到推论1: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带来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争议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对朱棣说了什么?

  这似乎是个死无对证的问题,但其实只要在推论1的基础上抓住蛛丝马迹进行一些推理辨别,我们就可以知道在那个夜晚两人交谈的内容。

  胡濙深夜到访,会对朱棣说些什么呢?有以下几种可能:

  A:我没有找到建文帝,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么晚跑来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结论: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会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B: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经死了。

  结论:可能性较小。

  原因:虽然本人当时并不在场,我却可以推定胡濙告诉朱棣的应该不是这句话,因为在史书中有一句极为关键的话可以证明我的推论:

  “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吗,“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说一个人已经死掉,就算你是验尸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讲这么长时间,胡濙为人沉稳寡言,身负绝密使命,绝对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所以我们可以推定,他告诉朱棣的应该不是这些。

  我们就此得出最后的结论C。

  C:我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谈过。

  结论: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两推论皆不对,此为所剩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就这样,我们结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个推论。

  推论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谈过。

  结合推论1和推论2,我们最终来到了这个谜团的终点——建文帝对胡濙说过些什么?

  这看上去似乎是我们绝对不可能知道的,连胡濙对朱棣说了些什么我们都无法肯定,怎么能够了解到建文帝对胡濙说过什么话呢?

  其实只要细细分析,就会发现,我们是可以知道的。

  因为建文帝对胡濙说过的话,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谈话内容!

  胡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四处找人聊天的那种官员,他肩负重要使命,且必须完成,当他找到建文帝并与之交谈后,一定会把所有的谈话内容告诉朱棣,因为这正是他任务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在那个神秘夜晚胡濙告诉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诉胡濙的。

  现在我们已经清楚,只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谈话内容,就能了解胡濙和朱棣的谈话内容,那么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谈了些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谈论天气好坏,物价高低等问题,当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礼叙旧外,其谈话必然只有一个主题——你的打算。

  陛下,你还活着,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们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给了胡濙一个答案。

  而在那个神秘的夜里,胡濙告诉朱棣的也正是这个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么,这看上去也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实上,我们是可以了解这个秘密的,因为这个秘密的答案正是我们的第三个推论。

  解开秘密的钥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释”。

  解脱了,彻底解脱了,二十年的疑问、忧虑、期待、愧疚、恐惧,在那个夜晚之后,全部烟消云散。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同时可以推定胡濙与朱棣谈话之时,建文帝应该还活着。

  因为胡濙是一个文臣,之后他还因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为尚书,并成为了后来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寻访过程中,为了保密,他一直是单人作业,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是干不出杀人灭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访朱棣,也充分说明了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向朱棣通报过建文帝的消息。

  当然,在谈话之后,朱棣会不会派人去斩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难说的。

  不过我愿意相信,朱棣没有这样做,在我看来,他并不是一个灭绝人性的人,他的残忍行为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也变成了一个老人,并且得到了那个答案,他也应该罢手了。

  推论3:答案。

  “二十年过去了,我也不想再争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只想一个人继续活下去。”

  我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能平息这场二十多年的纷争,才能彻底解脱这两个人的恐惧。

  坐在皇位上的那个,解脱的是精神,藏身民间的那个,解脱的是肉体。

  我不会再和你争了,做一个好皇帝吧。

  我不会再寻找你了,当一个老百姓,平静地活下去吧。

  这场叔侄之争终于划上了句号。为了权力,这对亲人彼此之间从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见,骨肉互残,最终叔叔打败了侄子,抢得了皇位。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登上皇位的人虽然大权在握,却时刻提心吊胆,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里醒来,会像上一个失败者那样失去自己刚刚得到的东西。

  因为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被赶下去的那个人更惨,他必须抛弃荣华富贵的生活,藏身民间,从此不问世事,还要躲避当权者的追寻,唯有隐姓埋名,只求继续活下去。

  这种残酷的心灵和肉体上的煎熬整整持续了二十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发疯。

  得到了权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实很多人并不明白,在权力游戏中,你没有休息的机会,一旦参加进来,就必须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败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这就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死于征途的宿命

  无论如何,朱棣终于得到了解脱,虽然来得迟了一点,但毕竟还是来了,至少他不会将这个疑问带进棺材。

  也算是老天开眼吧,因为如果这个答案来得再晚一两年,朱棣也只能带着遗憾去见他父亲了,不过现在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顾的过几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这之后的日子对他而言应该是放松而愉快的,但这恐怕也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了,因为死神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永乐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鲁台又开始重操旧业,在明朝边界沿路抢劫,侵扰大同等地,此时朱棣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为了彻底解决问题,他还是十分勉强地骑上了战马,第五次率领大军出征。

  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子着想,帮他把对头收拾干净,将来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遗产,也给你留个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来的父爱,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与往常一样,挑选了几个大臣与他一同出发远征,而在他挑选的人中,有一个会在不久之后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就是杨荣。

  六月,大军出发到达达兰纳木尔河,这里就是原先阿鲁台出没之地,然而此刻已经是人去楼空。抢劫惯犯阿鲁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经过反复搜寻,仍然不见阿鲁台的身影,朱棣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们发生了争论:

  张辅表示,愿意自己领取一个月的粮食,率领军队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鲁台抓回来。

  杨荣表示,大军已经到此,如果继续呆下去,粮草必然无法充足供应,必须尽早班师。

  朱棣木然地听完他们的争论,下达了命令:

  班师。

  他也已经厌倦了,从少年时起跟随名将远征,到青年时靖难造反,再到成年时远出蒙古,横扫大漠。打了几十年的仗,杀了无数的人,驰骋疆场的生活固然让人意气风发,却也使人疲惫不堪。

  还是回家吧。

  七月,大军到达翠微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见了杨荣,君臣二人之间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

  朱棣说道:“太子经过这么多年磨练,政务已经十分熟悉,我回去后会将大权交给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过几天平安日子吧。”

  杨荣心中大喜,却并不表露,他回应道:“太子殿下忠厚仁义,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重病缠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夺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现在儿子已经很能干了,大明帝国必将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加强大,自己也终于能够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经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学习了朱棣这种凡事做绝的作风,他注定要让这个喜爱战争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结束他的一生。

  大军到达榆木川后,朱棣那原本强撑着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于军营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战火硝烟中诞生的那个婴孩,经历了无数风波,终于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在我看来,在远征途中死去,实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这位传奇帝王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

  这似乎也是一种宿命,生于战火,死于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习惯,应该给这位皇帝写一个整体的评价,其实对这位传奇帝王的评价,在以往的明史资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认为最为出色的当属明史的评论。

  虽然明史有很多错漏和问题,但至少在对朱棣的评价上,在我看来,史料中无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只是引用只言片语,用来说明出处,但此段文字实在是神来之笔,在下本欲自己动笔写评,奈何实在不敢班门弄斧,故引用如下:

  赞:

  “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

  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得评如此,足当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个好人,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谋

  朱棣结束了他传奇性的一生,终于故去了,死人没有了烦恼,也不用再顾虑权力、金钱、前途之类的东西,但活人却是要考虑这些的。

  在朱棣死去后的那片哀怨愁云下,却隐藏着一股潜流。不同的利益集团正在加紧行动的步伐,他们争夺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皇位。

  早在朱棣出发远征之时,他的好儿子朱高煦就已经预见到,自己的这位父亲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紧了筹划,派出自己的儿子朱瞻圻潜伏在京城,并用快马传递消息,一晚上甚至会有七八批人往来通报,在没有电话的当年,也真是苦了那些报信的。

  朱高煦做梦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须确认自己的父亲抢救无效死亡后,才能动手,要是情况没摸准,自己就起兵,结果老爹来个诈尸或是借尸还魂,来到自己面前:“小子,想学你爹造反啊!”不用打,自己就败局已定。

  在造反专家朱棣面前,朱高煦的道行还太浅。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消息的到来。

  朱棣的内侍马云是个并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时,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场,朱棣死后,他以内侍身份深夜召集两个人开会,这两个人分别是杨荣和金幼孜。

  他们三人经过密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暂不发丧,每日按时给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并严格控制消息,禁止军营中人擅自外出报信。

  可能有人会问,皇帝死后,由于尚远征在外,密不发丧不是通常的安排吗,为什么会说是密谋呢?

  因为这看似寻常的安排实际上暗藏玄机,在朱棣死前,他召见的顾命大臣并不是这两个人,而是张辅!

  朱棣临死前召见张辅,并传达了传位太子的旨意,这似乎并没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但问题就在于张辅这个人。

  张辅是张玉的儿子,而张玉和邱福与朱高煦的关系十分紧密,他们都是靖难时候的战友,在立储问题上,靖难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马云召集杨荣、金幼孜两人密谋做出如此重大之决定,竟然没有张辅在场,实在是十分之不寻常。很明显,他们是有所防备的。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就在一年后,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寻找的那个内应,正是张辅。

  在封锁消息之后,杨荣被赋予了最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报丧,并筹备太子继位事宜,这位潜伏多年的太子党秘密成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终于将遗命及时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做好了各项准备,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没有猜对,吸取教训,下回再来,你还有一次机会。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1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高炽篇




第十一章 朱高炽的勇气和疑团



  明仁宗朱高炽

  历经千辛万苦的大胖子朱高炽终于登上了皇位,定年号洪熙。

  事实证明,这个体态臃肿的大胖子确实是一个仁厚宽人的皇帝,在他那肥胖残疾的外表下,是一颗并不残疾的,温和的心。

  他登上皇位后,立刻下令释放还在牢房里面坚持学习的杨溥同学,并将其召入内阁。此时杨士奇和杨荣已经是内阁成员。明代历史上最强内阁之一——“三杨”内阁就此形成。

  但此时一个问题出现了,虽然大家都知道内阁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机构,其权力也最大,但由于这些内阁成员仅仅是五品官,要让那些二品尚书们向他们低头确实是很难的。

  这个问题看似很容易解决,既然如此,那就改吧,把内阁学士提成二品,不就没事了吗?

  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你说改就改?你爹留下的制度,尸骨未寒,你就敢动手改造?正统的文官们在这个问题上一向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不改似乎又不行,问题总得解决啊。

  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国家民族中,要排聪明程度,中国人绝对可以排在前几位,而其最大的智慧之一就在于变通。这样做不行,那就换个做法,反正达到目的就可以了。

  所谓此路不通,我就绕路走,正是这一智慧的集中体现。

  朱高炽没有改动父亲的大学士品位设置,却搞了一套兼职体系。

  他任命杨荣为太常寺卿,杨士奇为礼部侍郎,金幼孜为户部侍郎,同时还担任内阁大学士。这样原先只有五品的小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员,办起事情来也就方便了。

  目的达到了,父亲的制度也没有违反,从此这一兼职制度延续了二百多年,并成为了内阁的固定制度之一。

  这类的事情在之后的历史中比比皆是,每看及此,不得不为中国人的智慧而惊叹。

  登基后的朱高炽并没有忘记那些当年和他共患难的朋友们,洪熙元年(1425),他用自己的行为回报了他的朋友。

  在一般人看来,皇帝回报大臣无非是赏赐点东西,夸奖两句,而这位朱高炽的回报方式却着实让人吃惊,在历代皇帝中也算极为罕见了。

  同年四月的一天,朱高炽散朝后,留下了杨士奇和蹇义,他有话对这两个人说。

  在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之中,无数人背叛了他,背离了他,只有这两个人在他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忠实地跟随着他,杨士奇自不必说,蹇义虽然为人低调,却也一直在他身边。

  年华逝去,大浪淘沙,这两个历经考验的人决不仅仅是他的属下,也是他的朋友。

  朱高炽注视着他的两个朋友,深情地说道:“我监国二十年,不断有小人想陷害我,无论时局之艰难,形势之险恶,心中之苦,我们三个人共同承担,最后多亏父亲仁明,我才有今天啊!”

  回顾以前的艰难岁月,朱高炽感触良多,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杨士奇和蹇义也泣不成声,说道:“先帝之明,也是被陛下的诚孝仁厚所感动的啊。”

  就这样,经历苦难辛酸的三个朋友哭成一团。

  在我看来,这种真情的表述远比那些金银珠宝更能表达朱高炽的谢意。

  朱高炽没有辜负杨士奇的期望,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

  虽然他是一个短命的皇帝,皇位还没坐热,就去向他父亲报到了,但在其短短一年的执政时间内,他……(以下略去若干字),保持了大明帝国的繁荣。

  为什么要略去呢,因为这些夸奖皇帝的内容千篇一律,什么恢复生产,勤于政务等等等等。这些套话废话我实在不愿写,大家估计也不喜欢看,如有意深入探究,可参考相关教科书。

  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皇帝的本分事情,而真正能够体现朱高炽的宽仁并给他留下不朽名声的,是这样的一件事:

  我们已经说过,朱棣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据规定,如无特殊情况,皇太子在父亲死后可以马上登基为帝,但是,绝对不能马上将当年改换成自己的年号元年,必须等到第二年,老爹的尸体凉透了,才能立下自己的字号。

  比如朱棣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朱高炽立即即位,并有了自己的年号洪熙。从七月到十二月,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统治时期,但这段时间还是只能算在永乐二十二年内,只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称为洪熙元年。

  在这段时间内,是皇太子们的适应期,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走出自己父亲的影子,一般在这段时间内,新皇帝们还不敢太放肆,对父亲们留下的各项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即使想要自己当家作主,改天换地的,也多半不会挑这个时候。

  可是就是这个忠厚老实的朱高炽,在尚未站稳脚跟的情况下,在这段时间内,就敢于更改自己父亲当年的命令。

  这在当时的很多大臣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在我看来,朱高炽的这一改实在干得好,干得大快人心!

  十一月的一天,朱高炽突然下达诏令,凡是建文帝时期因为靖难而被罚没为奴的大臣家属们,一律赦免为老百姓,并发给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

  靖难之时,朱棣杀人无数,罚奴无数,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也被定性为奸臣,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断无更改之理。

  然而此时,他的儿子朱高炽却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让很多大臣措手不及。可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

  朱高炽接着问大臣:“齐泰和黄子澄还有无后人?”

  大臣半天才反应过来,答道:“齐泰有一个儿子,当年只有六岁,所以免死,被罚戍边。黄子澄没有后代(后得知,黄子澄有个儿子当年改姓逃脱,后被赦免)。”

  朱高炽沉吟许久,说道:“赦免齐泰的儿子,把他接回来吧。”

  他接着问:“方孝孺可有后代?”

  大臣们目瞪口呆。

  方孝孺?您说的是那个灭了十族的方孝孺?

  十族都灭了,还去那里找后代?您不会是拿死人开心吧!

  可皇帝已经下令了,就快去查吧。

  这一查还查出来了,虽然没有后代,但确实有个亲戚。

  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有个弟弟叫方克家,这位方克家有个儿子叫方孝复(方孝孺的堂兄),当时也被罚充军戍边,至此终于回家了。

  比起这些宽仁行为,更让人吃惊的是朱高炽所说的一句话。

  朱高炽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说道:“建文时期的很多大臣们,都被杀掉了,但像方孝孺这一类人,都是忠臣啊!”

  底下的大臣们又是一片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忠臣?您父亲不是说他们是奸党么?到您这里就给改了?那么说您父亲还是杀错了?

  就在这样的一片争议声中,朱高炽完成了他的壮举。

  在立足未稳之时,朱高炽敢于凭借自己的正义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亲的错误,不畏人言,不怕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壮举。

  真正的仁厚也是需要勇气的。

  朱高炽是一个勇敢的人。

  虽然这位明仁宗短命,只做了一年皇帝,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排名倒数第二,但他仅凭这一件事情,就足以对得起他谥号中的那个仁字,也无愧他一代英主的美名。

  如果让这位明仁宗接着干下去,相信大明帝国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但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洪熙元年(1425)五月,只做了十个月皇帝的朱高炽病重,不久之后就去世了。

  这位厚道的皇帝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但他的义举将始终为人所牢记。

  至少那些被赦免的人们会记得。

  谋杀的疑团

  皇帝的位置又空了,但这个位置注定不会太久,很多人都排队等着呢。

  朱高炽病重,英明神武的太子朱瞻基自然十分关注,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双眼睛盯着皇位,这自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朱高煦。

  朱高煦虽然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以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决心和毅力,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搞阴谋,搞破坏,朱高炽十分仁厚,并未因此处罚他,只是警告而已。而这位无赖兄却越发嚣张跋扈,现在眼见朱高炽病重,他也开始了自己的又一次夺位阴谋。

  吸取上次的教训,朱高煦加强了情报工作,安排了很多眼线时刻盯着朱高炽,当然不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而是要确定他什么时候死。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考虑到京城的三大营要收拾自己手下那些虾兵蟹将易如反掌,出兵攻打没有把握,几乎等于自杀,他决定拿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开刀。

  他准备等到朱高炽的死讯后,便立刻在道路上埋伏士兵,等朱瞻基奔丧路过之时,一举将其击灭,然后趁乱登上皇位。

  朱高煦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何来信心?来自作案时间。

  之前说过,他的封地在山东乐安,而太子朱瞻基在南京(根据惯例,太子守南京),只要死讯传出,太子必然会从南京出发,所需时日很长,而他却可以从容不迫地安排好士兵等着太子的到来。

  乐安离京城很近,南京离京城很远,朱高炽一死,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我朱高煦,等你听到风声,赶来京城的时候,我的士兵早就在路上等着你了!

  我有充分的作案时间,朱瞻基,你就认命吧!

  朱高煦的主意应该说是不错的,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件事情不但使他的计划落空,也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谜团。

  洪熙元年(1425)五月,朱高炽逝世,朱高煦得到消息,十分高兴,估计到朱瞻基赶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慌不忙地安排士兵准备伏击。

  可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做好准备,可是左等右等,朱瞻基就是不来,没等朱高煦吟出今夜你会不会来的词句,就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朱瞻基已经赶到京城,继位为皇帝。

  怪哉,真是怪哉!

  难道朱瞻基会飞不成,或是他能预知未来,未卜先知?

  这不但是朱高煦的疑问,也是后人的疑问。

  关于这一点,史料上有很多不同的记载,有的说朱高煦袭击太子只是传闻,实际上太子是接到丧报后从容赶到京城的,有的说朱高煦是没有准备好,等到太子过去了才派兵出去埋伏的。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骇人听闻了:

  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自己父亲的死讯。

  路途远近是客观事实,只要报信的人不是在路上扎了帐篷,睡个几天几夜,乐安的朱高煦一定会比南京的朱瞻基更早知道消息。当年没有电话电报,也没有飞机,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出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死讯的理由和方法。

  其实方法是有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这一说法属实,我们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朱瞻基不能预知未来,却创造了未来。

  他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你对这一推论感到不满,也请不要向我丢砖头,因为这个推论并非我首创,实际上,明仁宗朱高炽的死亡原因一直以来都是历史悬案,到目前为止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朱高炽纵欲,加之身体有病,最终病死,另一种说法认为是他的儿子朱瞻基等不及父亲传位,谋杀了他,因为从朱高炽死亡前后的一些迹象(如登基礼仪已备)表明,朱瞻基可能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

  前一种我们不去说他,单说后一种,事实上,朱高煦极有可能在路上设置埋伏,因为从他在后来朱瞻基已经登基,情况诸多不利的情况下也要造反的行为来看,他犯上作乱的决心是很大的。这么好的机会,他应该不会错过。

  那么为什么他没有遇上朱瞻基呢,这其中就有几种原因,可能是朱瞻基绕开了大道,也可能是朱瞻基听到父亲病重,提前出发,更有可能是朱高煦有准备好,错失机会。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可能给出任何答案甚至推论,这可能注定又是一个永远的谜团。

  历史的魅力可能就在于他永远有无数的谜团让人们去探究,却总也找不出答案。

  纵欲而死也好,被谋杀也好,反正不是自然死亡(很少有皇帝能遇上这个殊荣)。

  我们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

  朱高炽死了,朱瞻基继位。

  仅此而已。

  当然了,我们不应该忘记可怜的阴谋家朱高煦,这位同志搞了几十年阴谋,却一事无成,多次眼见煮熟的鸭子飞掉,从父亲到兄弟,再到兄弟的儿子,就是没有自己的份,说实话,搞阴谋居然搞到这个份上,实在可悲,可怜。

  如果要评最成功的阴谋家,姚广孝一定能排在前三名,而朱高煦注定会名落孙山。

  但如果要评最可怜搞笑的阴谋家,朱高煦必能当仁不让,名列前茅。

  真是悲哀,悲哀的阴谋家朱高煦空就是这样等了几十年,他的耐心已经磨灭殆尽,在他的心中,已经立下心愿: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造一把反!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2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瞻基篇




第十二章 朱瞻基是个好同志



  明宣宗朱瞻基

  朱瞻基是个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于政事,恢复生产(不要怪我说废话,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关心民间疾苦,他经常去民间私访,但绝对不是乾隆皇帝那种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访,不讲排场,不向地方摊派,不给地方增加负担,每次只带侍卫出行。

  有一次,他去给父亲上坟(遏陵),回来时路过昌平(今北京昌平区),看到农田里有几个老农在很辛勤地干活,类似这种的劳动模范皇帝自然十分喜欢,他便叫身边侍卫叫了一个农民过来问话,询问为何他们如此勤劳耕作,估计这位农民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皇帝得到了一个自己绝对想不到的答案。

  农民回答他:我们春天耕种,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个时候偷懒,这一年的生活就没有着落。连田租也交不起,要养活老婆孩子,只能每天不停地干活了。

  朱瞻基叹了口气,他这才明白,这些人这么拼命的干,并不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回答也让朱瞻基十分尴尬,他只好打圆场地说:“那你们冬天可以休息吧。”

  这次轮到农民叹气了,他说:“冬天的时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来了,我们还得去出力气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里农民那总也直不起的腰,感触良多,吩咐侍卫准备回宫。

  这位农民想必并不知道问他话的这个人的身份,他也绝对想不到,他和这个人的这番对话将会在历史上流传下来。

  朱瞻基回到了皇宫,连夜写了一篇文章,把他的这次经历描述了一番,发给各位大臣,他动情地说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谋生,我们怎能不爱惜民力啊。”

  当然了,皇帝陛下的感叹是否能够对下面这些权谋老手有所触动,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朱瞻基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能够体谅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实上,由于他的爷爷朱棣先生实在过于威猛,谁敢不服他就打谁,甚至有时候是没事找事,主动去找别人麻烦,一来二去虽然确实很威风,但给百姓们也增加了很多的负担,大军出征要粮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钱。朱棣自己既不种地,也不赚钱,他会向下级官吏去要,官吏大人们自然也不会去种地,他们便会把所有的负担加在老百姓身上。

  所以到了永乐后期,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了逃荒的现象,生产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坏,朱瞻基没有他爷爷那么伟大的志向,但他很明白,现在已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所幸他的父亲给他留下了像“三杨”这样的助手,面对着民生凋敝的现状,朱瞻基跃跃欲试,要大干一场。

  可是在大干之前,他必须先料理一个人。

  终于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感叹自己找错了工作,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干阴谋家,这一行虽然竞争不激烈,但对素质要求极高,虽然有姚广孝这样的成功人士作为自己的光荣榜样,但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个成功的坏人、阴谋家,关键在于提高自己的素质。

  朱高煦的素质不行,搞了几十年阴谋却什么结果也没有,几个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断上下,现在连自己的晚辈朱瞻基也上台了,作为一位阴谋家,朱高煦的事业是失败的,也实在混得太差。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这位先生想要造反,阴谋家这一职业,最大的特点就在于隐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这个行业的耻辱,也颇为同行们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无成,造反造得人尽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么!造反了!

  朱高煦虽然激动,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亲信枚青,去京城找一个人,他相信,凭着多年的交情,这个人一定能够站在他的这边,只要能把这个人拉过来,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潜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张辅。

  张辅热情地接待了他,共叙友谊之后,问清了朱高煦的意图和枚青的来意,要说这张辅为人也实在没话说,是个直爽人,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来得及给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来,连夜送给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时务!

  朱瞻基知道了这个消息,却并不想动手,他希望和平解决。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东乐安找朱高煦,希望对方能够悬崖勒马。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情却实在让人大出所料。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他的是气焰嚣张的朱高煦,这位造反兄傲气十足,竟然面对天子来使南面而坐,看那架势大有我造反我怕谁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面所说的话就很明显是他的心里话了:

  “靖难时候,没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结果太宗(朱棣)听信谗言,把我封到了这个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笼络我,现在的皇帝又想用祖制来压制我,我怎么可能久居此地!”

  接着,他又向侯泰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兵马军器,明目张胆地说:“这些就可以横行天下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归报尔主),把那些煽动他的奸臣们抓来送给我,再和他接着谈(徐议我所欲)。”

  看看这些用词,所谓“归报尔主”、“徐议我所欲”,给三分颜色,却想开染坊!无耻一词当之无愧。

  从古至今,像朱高煦这样的无赖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明明自己搞阴谋,却总喜欢诬赖别人,给他留面子,却是给脸不要脸。

  对付这种无赖,实在是不用讲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其实你很脆弱

  到了这个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如何平叛,当时大臣们都认为应该派遣阳武侯薛禄带兵平叛,而张辅更是十分积极,希望能带两万兵马去扫荡他的老朋友。

  但杨荣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帝亲征,必定能够一举击败朱高煦。

  张辅不服气,与杨荣争论了起来,双方争执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却不能保证胜利,自己亲征虽有气势,但危险太大,无法保证安全。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大臣夏原吉只用了一句话,便坚定了朱瞻基亲征的信念:

  “皇上忘记了李景隆的事吗?”

  李景隆?对,就是那个饭桶李景隆。

  当年建文帝把兵权交给这个饭桶,结果一败涂地,想到这个饭桶的结局,朱瞻基立刻下定决心,亲征!

  谁说李景隆是饭桶、废物?从这件事情上看,饭桶废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后人的作用,功德无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亲征乐安,大军行动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经到达乐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无赖,但无赖想要干出点事情来,靠耍赖是不行的,还是需要点本事的。

  他原先以为是薛禄带兵来平乱,并不放在眼里,没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亲自前来,一下子慌了手脚,组织士兵们抵抗,却少有听命者。

  这个时候,朱高煦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实在不是等闲之辈,在征途之中,他曾经问手下的大臣们:“你们认为朱高煦会如何行动?”

  有大臣回答:“乐安太小,他可能会进攻济南,以抗拒大军。”

  也有大臣说:“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会带兵南下。”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说得都不对,济南虽然很近,却不容易攻,而且大军行军迅速,他也来不及攻击,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们的家属都在乐安,怎么可能愿意往南边走?”

  “他会一直在乐安等着我的。”

  事实确实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乐安,倒不是因为他想决一死战,而是他别无去处。

  大军到达之后,并未强攻,只是用火铳和弓箭射击城上守军,虽然没有动真格的,气势却十分吓人,城中守军本来就没有什么斗志,这样一来更是失魂落魄,纷纷逃亡。

  朱瞻基充分了解了战场局势和士兵心理,派人将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说明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原则,并给朱高煦很周到地标上了生擒和击毙两种价码,城中的人顿时蠢蠢欲动,就连朱高煦身边的侍卫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们看着朱高煦时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金灿灿的猪头。

  朱高煦狼狈不堪,只好派人出诚送信,表示愿意出城投降,只是希望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告别亲人,就前来自首。

  朱高煦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第二天他准备打开城门,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将王斌拉住了他,对他说了一番义正严辞的话:

  “宁可战死,决不做俘虏!”(宁一战死,毋为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准备投降了,这个部下竟然还如此有骨气。他顿时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与城池共存亡!

  发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讲后,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挥位置。

  然后他换了一条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还发表了他的投降演讲:

  “我罪该万死,全由皇上发落!”(臣罪万万死,惟陛下命)

  这场闹剧就此收场。

  朱高煦是个彻头彻尾的丑角,阴谋家做不成,造反也失败,不但没素质还没人品,一个月前还大言不惭“归报尔主”、“徐议我所欲”,一个月后,就成了“臣罪万万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连坏人也做不成,这样的一个活宝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这场滑稽戏里,朱高煦扮演了丑角,但这出戏却也在无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来投降后,按照规矩,皇帝要派一个人数落他的罪行,通俗点说就是骂人,当然这个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来做的。

  于是皇帝便指派了身边的一个御史去完成这项骂人的工作,但皇帝绝对想不到的是,自己随意指派的御史竟然骂出了名堂,骂出了精彩。

  这位御史领命之后,踏步上前,面对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王爷,无丝毫惧色,开始数落其罪状,骂声宏亮,条理清晰,并能配合严厉的表情,众人为之侧目。(正词崭崭,声色震厉)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这位御史的凌厉攻势下,他被骂得抬不起头,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伏地战栗)

  这一情景给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认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后,他当即下令派这个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抚)

  巡按外地正是御史的职责,也不算什么高升,但皇帝的这一举动明显是想历练此人,然后加以重用。

  在历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闪光表现得到皇帝的欢心和信任,从而为祸国家的事情并不少见(比如和绅),但事实证明,这一次,朱瞻基并没看错,这位声音洪亮的御史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后,他将挺身而出,奋力挽救国家的危亡,并成就伟大的事业,千古流芳。

  这位御史的名字叫做于谦。

  闹剧的终结

  虽然这次造反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完结了,但搞笑并未就此结束,朱高煦先生将以他那滑稽的表演,为我们上演“朱高煦造反”这部喜剧的续集。

  朱瞻基确实是个厚道人,虽然很多人劝说他杀掉朱高煦,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将其关在了西安门的牢房里,按说他对朱高煦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朱高煦偏偏就是个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两人没说几句话,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脚,把朱瞻基钩倒在地。

  我每次看到这个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总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么思考的,他的脑袋装的是否都是浆糊。

  既然脚能钩到,说明两人已经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点作用,这么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钩他一下,如同几岁小孩的恶作剧,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闹剧还没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气愤,老实人也发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铜缸把朱高煦盖住,那意思就是不让他再动了。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干喜剧演员了,转而练起了举重,他力气很大,居然把缸顶了起来,但由于头被罩住看不清,只能东倒西歪的到处走。

  呆着就呆着吧,你干嘛非要动呢?

  这一动,就把命动没了。

  朱瞻基从头到尾见识了这场闹剧,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于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后找来很多煤炭,压在缸上,把煤点燃烧红,处死了朱高煦。

  这种死刑方法极其类似江南名菜叫花鸡的做法,不过名字要改成“叫花猪(朱)”。

  朱高煦先生就这样结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从阴谋家到喜剧演员,再到举重运动员,无不是一步一个坑,极其失败,但我们实在要感谢他,是他的搞笑举动使得我们的历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数次怀疑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因为我实在很难理解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为规律和原因,怀疑他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历史之中,人的行为确实是很难理解的。

  不管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记载是否真实,朱瞻基终于摆脱了这最后一个累赘,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统治时间并不长,只有十年,加上他父亲的统治时间,也只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亲统治的这短短十一年,却被后代史学家公认为是堪与“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盛世何来?来自休养生息,清静养民。

  其实封建社会的老百姓们自我发展能力并不差,你就算不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饭,要挣钱,要过好日子,只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赋,征收徭役,给这些不堪重负的人们一点喘息之机,他们是会努力工作的。

  明宣宗就是这样的一个不扰民的皇帝,他没有祖父那样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过日子,应该给他们生存下去的空间。

  在他执政的十年里,每天勤勤恳恳,工作加班,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处理各种朝政,能够妥善处理和蒙古的冲突问题,能不动兵尽量不动,所以在他的统治时期,一直没有出什么大事。

  这对于像我这样叙述故事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当年的百姓们而言,却是功德无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现代足球场上的好裁判,四处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却从不轻易打断比赛的节奏,即使出现违规行为,也能够及时制止,并及时退出,不使自己成为场上的主角。

  这样的裁判才是好裁判。

  不干扰百姓们的生活,增加他们的负担,为其当为之事,治民若水,因势利导,才是皇帝治国的最高境界。

  这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皇帝,而且从治国安民的角度来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强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着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还有人能让皇帝痛苦?

  是的,确实存在这样的人。他们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毕恭毕敬的大臣们。

  这些大臣们绝非看上去那么听话,在他们谦恭的姿态后面,是一个拥有可怕力量的庞然大物。

  自唐朝以来科举造就了很多文官,并确定了文官制度。历经几百年,这一制度终于在明朝开花结果,培养出了一个副产品。那些凭借着科举考试跃上龙门的精英们通过同乡、同门、同事的关系结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实力集团——文官集团。

  明仁宗朱高炽是一个公认的老实人,好皇帝,但就是这位好皇帝,却被一个叫李时勉的大臣狠狠地骂了一顿,朱高炽品行很好,怎么会骂他,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原来朱高炽先生做了这样几件事,他登基之后,要换侍女,新君登基,这个要求似乎也不过分,此外他还整修了宫殿(规模并不大),最后由于身体不适,他曾有几天没有上朝见群臣。

  这些事情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李时勉却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数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逻辑性极强,骂人不吐脏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谓整修宫殿——“所谓节民力者此也”;

  所谓选侍女——“所谓谨嗜欲者此也”(这句比较狠);

  所谓有几天不上朝——“所谓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时勉就没有休息过?);

  还没有完,最狠的话后面,总结发言——“所谓务正学者此也”。

  以上,翻译成通俗语言可以理解为穷奢极欲,好色之徒,消极怠工,不务正业。

  大胖子朱高炽虽然脾气好,但还是忍不住,把李时勉打了一顿,他的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恳恳干工作,虽然有这些小问题,却被戴上了这么大的帽子,实在让人难堪,毕竟当年还是封建社会,可这位李时勉却着实有点现代民主意识,把皇帝不当干部,就这么开口训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气。

  朱胖子气得生了病,可这位李时勉虽然挨了顿打,但还是活了下来,到了朱瞻基继位,竟然又把这位骂过自己父亲的人放了出来,还表扬了他。

  坦言之,李时勉所说的这些东西确实是需要改正的,但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皇帝,这些行为实在不足以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事实上,在这些所谓的直言进谏的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政治背景。

  李时勉的行为并不是孤立的,他代表着一群人,这群人就是文官集团。

  文官集团特点如下:

  饱读诗书,特别是理学,整日研习所谓圣贤之道。

  坚持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原则,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一部分)

  擅长骂人,掐架,帮派斗争。

  座右铭:打死不要紧,青史留名在。

  要说明的是,这不过是文官集团的一般特征,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团的积极意义,实际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优秀文官是严于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干活,也不好色,没有什么其他娱乐,按说不应该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可善于研究问题的文官们还是找到了漏洞。

  这位明宣宗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活动,却有一个小爱好——闲暇之余斗蛐蛐。虽然这不算是健康的文体活动,倒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皇帝也有自己消闲方式,你总不能让他每天做一套广播体操当娱乐吧。

  但就连这点小小的爱好,也被文官们批判了很多次,后来不知是谁缺德,竟然给这位为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个外号“蛐蛐皇帝”。

  确实过分了。

  这些人的行为可以用矫枉过正来形容,无论谁当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还是成全了他,当年因正义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荣的事。

  如那位李时勉就是一个例子,被打之后不但毫无悔意,还洋洋自得,深以被打为荣。

  而在明宣宗时代,文官集团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内阁权力也越来越大,出现了所谓“票拟”。

  票拟,也称条旨,指的是大臣草拟对各种奏章的处理意见,并将这些意见附于奏章之上,送给皇帝御览。

  票拟的出现是必然的,朱瞻基明显没有他的祖先那样的工作精力,整日劳顿还是忙不过来,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亲自看过处理,于是他便安排内阁人员代为浏览奏章,并提出处理意见,这样他也会轻松得多。

  可能有人会问,这样的话,皇帝还有什么权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吗?

  这个请大家放心,古往今来的皇帝除了极个别之外,都不是白痴,给内阁票拟权只是为了要他们干活的,皇帝还留有一手后着,专门用来压制内阁的权力。

  这一后着就是同意的权力。

  不要忘记,大臣只是给皇帝打工的,一项政令是否可以实施,大臣只能提出意见,然后写上请领导审批的字样,送给皇帝大人审阅,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笔千文,上万言书,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有效地发动大臣们的积极性,让他们努力干活,却又卡住了他们仆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经过票拟的奏章只有经过皇帝的批示,才可以实施。

  由于皇帝用于批示的是红笔,所以皇帝的这一权力被称为“批红”。

  至此,到明宣宗时,皇帝的权力被正式分为了“票拟”和“批红”两大部分,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经营的政治体系就被轻易地击破并改动。

  此后明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票拟”的权力一直为内阁大学士所占有,而“批红”的权力却并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后,这一权力将被另一群登上政治舞台的人所占据。

  这些人就是太监。

  明宣宗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欢斗蛐蛐被人说过几句外,没有什么劣迹,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后世的人甚至认为,明宣宗做的这件错事给大明王朝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事呢?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他只不过搞了点教育事业——教太监读书。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设置“内书堂”,教导宦官们读书,大家应该知道,在传宗接代观念极其严重的中国,去坐太监的都是不得已而为止,混口饭吃而已,这些人自然没有什么文化,而朱瞻基开设学堂的目的,正是为了给这些太监们扫盲。

  可他不会想到,这次文化启蒙运动不但扫掉了太监们的文盲,也扫掉了阻挡他们进入政坛的最后一道障碍。

  要知道,当一个坏人并不难,但要做一个坏到极点的极品坏人是很难的。没有文化的坏人干点小偷小摸,拦路抢劫之类的勾当,最多只能骚扰骚扰自己家的邻居老百姓,而读过书的坏人却可以祸国殃民,危害四方。

  从事情的后续发展来看,朱瞻基的这一举措确实也培养了不少极品坏人。

  很多人认为,朱瞻基的这一措施确实是错误的,但其本意不过是要这些太监们学点文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认为不是,在我看来,朱瞻基是故意的,从法律上来解释,就是明知其行为会导致太监参权的结果,却希望或者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

  这位皇帝厚道,却不蠢,他的这一举措带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这一行为背后的秘密,就必须引出我们下面的一个话题:

  太监是怎样炼成的。

  太监是怎样炼成的

  先要说明,这个话题与生理方面无关,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只谈谈这个特殊的群体,及其参与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监这个名词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数人还会在这个称呼前面加个死字,骂起人来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实际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谓太监是宦官的首领,不是谁都有资格被称为太监的。

  别说太监,就是想当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个抢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混碗饭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气挨那一刀,还要有运气进宫才行,不要以为当宦官那么简单,也是要经过挑选面试的。官方的阉割场所只阉割那些已经经过挑选的人。说句寒掺话,要是人家看不上,你连被阉的资格都没有。

  在明代经常有人在未经官方允许的情况下自行阉割,然后跑到北京去当太监。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没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当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贤)。

  到了明朝中期,由于想当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志于投身宦官事业的人没有被官方处理的机会,便以大无畏的勇气自行了断子孙根,可到后来又没能进宫。他们不能成家立业,只能到处游荡,这些人自然成为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为了应对这一情况,后期的明朝政府曾经颁布了一条十分特别的法令:

  严禁自行阉割!

  对此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级别,刚进宫时只能当典簿、长随、奉御,如果表现良好,就能被升迁为监丞,监丞再往上升是少监,少监的顶头上司就是闻名遐迩的太监。

  可见,要想干到太监实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专门的机构,共二十四个衙门,分别有十二监、四局、八司,其最高统领宦官才能被称作太监,这二十四个衙门各有分工,不但处理宫中事务,还要处理部分政务。

  事实上,在这些宦官衙门中,也有冷热轻重之分,重者权倾天下,轻者轻如鸿毛。一个刚入宫的宦官要想出头,先要看他被分在哪个部门。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礼监或是御马监,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监前途将一片光明,继续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遗臭万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为这两个监局是权力最大的太监机构,司礼监就是专门掌管内外章奏的,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我们前面说过,皇帝把票拟的权力给了内阁,自己保留了批红权。

  而到了明宣宗时候,由于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没有时间看完,便会让司礼监的人按照票拟的内容抄下来,代理自己行使批红的权力。

  这个为皇帝代笔的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司礼监秉笔太监。

  于是,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的批红权就落在了秉笔太监的手中。

  到了明朝后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监便会自作主张,乱发旨意,下面的官想告状也告不了。因为你告状的奏章最多只能告到皇帝那里,可代皇帝批阅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这状能告下来吗?

  由此可见,秉笔太监实在位高权重。

  但是这位秉笔太监却还不是权力最大的太监,在他的上头还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发达的中国,你写再多,我不给你盖章你也没办法。

  而一旦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了东厂太监(如冯保和魏忠贤),那就真是权倾四海,威震天下。事实上,几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监都出自司礼监,如果当年有名监展览馆,司礼监必然是所挂画像最多的地方。

  司礼监出监才啊。

  而作为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宦官,你应该以这些人为偶像,努力奋斗,争取名留青史!(当然一般来说都是恶名)

  如果你有幸能干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那说明你的太监生涯已经达到了光辉的顶点,你已成为了太监中的佼佼者,是太监中的成功人士。如果你还凑巧干了些坏事,那么你的名声一定不限于当代,而会世代流传下来,供众人茶余饭后谈论和唾骂。

  如果你没有能够进入司礼监,而是进入了御马监,那我同样要恭喜你,这也是个好地方,虽然这里出的名人没有司礼监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谷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样。

  必须说明的是,这个所谓御马监不是管马的,而是管理御用兵符。说到这里大家也应该知道为什么御马监是个有前途的部门了。

  司礼监和御马监一文一武,成为最为显赫的太监部门,宫中宦官无不尽心竭力,想进入这两个部门。

  有好必有坏,万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监和都知监,那你就惨了。因为这两个监名字虽然气派,却只管理一件事——清洁卫生。

  这两个监不但条件艰苦,没有人瞧得起,连办公场所都没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扫落叶冬扫雪,工作十分之苦。

  这样的部门自然是无法吸引众多青年宦官的。

  介绍完太监的奋斗史,下面就要谈太监参与政治的问题了。

  在我们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监政治大概是这样的一幕场景: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一所阴森的房子里,几个面目狰狞的太监在十分微弱的烛光下进行着密谋。

  一个太监奸笑(标准表情)着对旁边的人说道:“尚书王某某阻碍我们的夺权计划,要把他干掉!”

  这时另一个太监也奸笑(保持形象)着说:“我看还是先把侍郎张某某干掉。”

  最后太监头子(一般就是最坏的那个)发话:“照计划行事,把那些忠臣们都清除掉,然后再把皇帝换掉,我们来坐江山!”

  以往人们心中的太监形象就是如此,只要一提到太监,就会和坏蛋联系起来,然后就是朝廷中的忠臣们为了正义和理想与坏蛋们进行了不懈的斗争,成功了就是正义终于战胜邪恶,失败了就是人间悲剧。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认为不是,人们往往过于关注那些所谓忠臣们的行为,却很少发现这些大臣们的可怕之处。

  之前在我们的丞相怎样炼成的专题中,曾经对明朝的相权君权分立做了分析,并用了一个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绳子的两边,不断的拔河,朱元璋是优秀运动员,体力好,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能拔得过他。

  他的儿子朱棣也是运动健将,虽然设立了内阁,但还是能够掌握主动权。

  到了朱瞻基,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团十分之强大,连皇帝也奈何他们不得。

  在我们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没有人能够管得了。可是实际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当的,那些大臣们就像一群苍蝇,不但要向你提意见,甚至有时候还会挖苦你,讽刺你,你还不好把他怎么样。

  明仁宗心地善良,却因为小事被骂得气急败坏,他的儿子朱瞻基行为端正,只喜欢斗蛐蛐,也被那些人当成罪状来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爱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绳子那一头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那些在我们看来无比正直的大臣们有着充分的力量控制朝政,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有办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门、同事。

  而绳子的这一头,只有皇帝一个人。

  皇帝那所谓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文官集团的大爷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骂你,讽刺你,那是为了国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说他不对吗?

  而且这些大爷们既不能杀,也不能轻易打,杀了他们,公务你自己一个人能干吗?

  劳动模范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来说:把他们都杀光,我能干!

  可是朱瞻基不能这样说。

  于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后,绳子失去了平衡,获得了票拟权的内阁集团变得更强大,皇帝一个人就要支撑不住了。这样下去,他将被大臣们任意摆布。

  苦苦支撑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过去,正在这时,他看见旁边站着一个人,于是他对这个人说:“你来,和我一起拔!”

  从此这个人就参加了拔河,并成为这场游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太监。

  太监更可靠

  相信现在大家已经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并非无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们饱读诗书,却并不那么听话,而要制衡这些不听话的人,皇帝能够选择的只有太监。

  太监真的都是坏人吗?

  至少皇帝不会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些人很好,从小陪伴他一起长大,带着他放风筝,陪着他玩耍,给他当马骑,而且十分服从。

  我们往往误解太监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很多自幼和太监一起成长的皇帝是把太监当成自己的亲人的,换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欢一个从小到大无话不说,十分听话的玩伴,还是那些表情严肃,经常批评自己,干涉自己行为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团的权势已经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们不但干预朝政,批评皇帝(有些确实是故意找茬),还监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随便旷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贪杯,虽然他们自己也干这些事,却不允许皇帝干(比如张居正)。

  于是,皇帝们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让太监去制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必为王振受到的宠爱而吃惊,也不需要为刘瑾魏忠贤等人的专权而愤愤不平。

  因为他们的出现是明代政治制度发展的必然,没有王振,还有李振,没有刘瑾,会有徐瑾。

  太监就是这样被强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战车的,他们并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们的行为也未必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他们出生低贱,且心理有些问题,所以行为比较偏激,更容易被人们反感。

  综观整个明代,坏太监很多,好太监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无论太监如何猖獗,都无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国历史上宦官权力最大、气焰最为嚣张的朝代并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后期,宦官完全操纵国家大权,甚至可以立废皇帝,俨然就是国家最高统治者,而在明朝,太监虽然专权结党,但皇帝要动手解决他们,只需要写一张小小的字条(明武宗)。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应该对明宣宗教太监读书的目的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位聪明的皇帝是不会干无谓的事情的。

  他要培养的并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监,而是战士。

  为他而战的战士,足以对抗文官集团的战士。

  太监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仅此而已。

  就这样,朱瞻基将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权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拟权给了内阁,批红权由太监代理,但必须说明的是,由于批红权十分重要,所以历代明朝皇帝虽然委托太监代笔,却从未放松过对此权力的掌握,当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个顽童,一个懒虫,还有一个工程师。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稳固的政治权力体系,票拟权和批红权的斗争,实际上就是文官集团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监的斗争。

  换句话说,如果谁能够同时控制票拟权和批红权,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说,确实是有的,在我看来,有三个人做到了。虽然他们同时获得两大权力的途径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这三位国家实际控制者的统治时期,正好对应上面所说的那三位不抓权代表的朝代。

  这三位并不姓朱的皇帝分别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师”、“九千岁”。

  这三位仁兄也将是我们后面文章中的主角,在这里先说一下“首席活太师”是什么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书,而是三个名誉称号——太师、太傅、太保。虽然这三个称号都是一品,却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师为最大。大家知道,所谓荣誉称号很多时候都是送给死人的,而能够在死后混到这三个称号的,也是十分厉害的人。

  当然也有某些更厉害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到过这三个称号,而第一个被封为最高文官太师的活人,正是这位掌控大权的仁兄。除此之外,他还被封为太傅,“活太师”加“活太傅”的荣誉在明代仅此一人。足见此人之强悍。

  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代后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个结构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因为这似乎也是唯一能够制衡各方力量的办法。

  别折腾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3 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贰卷·朱祁镇篇




第十三章 祸根



  内阁们对国家大事提出处理意见,并票拟出来送给皇帝,皇帝经过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见,或是直接同意,让太监代为批红。

  这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这样的一个流程中平静地向前发展着。

  然而不久之后,这片宁静就将被打破。

  一个奇特的宦官

  中国人有着十分浓厚的传宗接代观念,所以像宦官这种职业,虽然衣食无忧,但毕竟要挨一刀,比别人少点东西,也不能生儿育女。家里要是出了个宦官,说出去也是十分丢人的。

  基于这一点,当时的人们也形成了共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做宦官!

  还是那句老话,凡事总有例外。

  永乐末年,朝廷下达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员,如果长期工作表现不好的,可以调到京城当官。

  还有这样的好事?地方上都干不出头,竟然还可以调到京城工作当官!

  按说这样的好消息应该会吸引无数人报名参加,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几个人去理会这件事。

  为什么呢?难道人们都愿意错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当然不是,无人问津的奥秘就在于,调到京城后干的工作比较特殊——“净身入宫中训女官辈”。

  开什么玩笑!老子就是不干学官,也能做个老百姓,干嘛要挨一刀进宫当宦官?!

  是啊,谁会干这种傻事呢?

  就在众人对此不以为然,把旨意当笑话看的时候,一个因为犯错而即将受到惩罚的学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犹豫。

  他已经有了老婆孩子,生活虽然并不宽裕,但是也不穷,大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却有着别人无法了解的雄心壮志。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头地,苦读多年,虽成儒士被选为学官,却一直无法金榜题名。现在已经成家,但立业却迟迟不见踪影。如今学官也干不下去了,难道就此了结一生?

  不会的,我总会等到机会的。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可惜虽然是一个机会,却不是一个好机会。

  如果迎接这个机会,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条艰苦的道路,会遇到无数人的白眼和歧视,入宫后要出头更是难上加难,而且此后自己与妻子儿女也将天人永隔。

  不管那么多了,要出人头地就要付出代价!

  别人不干,我来干!

  这个干出别人不敢干,也不想干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创造的良好氛围,影响了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详,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读书,任当地教官,后自愿净身入宫教育宫内人文化。

  怀揣着敢为人所不为的勇气,王振进入了宫廷,让他十分惊喜的是,在宫中,他这个原本教不好书的学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他的这份工作实在无人与他竞争。

  由于在一堆文盲和小学文化者中鹤立鸡群,他被大家称为王先生,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并受到了宣宗的关注,朱瞻基感觉到他是个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读书。

  从此,这位叫王振的太监就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祁镇结下了不解之缘。

  应该说,王振确实是一个好老师,他教导太子读书,并对其严格管理,以至于朱祁镇对其不敢称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论后来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镇之间确实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这种过于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终酿成一场大祸。

  转折的开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亲朱高炽的统治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盛世,而他们二人被合称为仁宣,绝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父子关系,实际上,他们两人有很多相同之处。列举部分如下:

  首先,他们都姓朱。

  其次,他们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后,他们的命都不长。

  朱高炽活了四十八岁,但由于自己老爹太能干,足足干了二十年太子,只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亲还少活十年,但由于父亲死得早,自己二十七岁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这十一年是明朝的黄金时代,对这段时期的统治,史料中溢美之词不胜枚举。大明帝国空前繁荣强大,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但长期观看电视剧的习惯告诉我们,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转折,电视编剧会特地搞点矛盾闹点事出来,比如什么男主角杀了人,女主角得绝症之类。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圆,人人平安,那这电视剧的收视率就不会高,也卖不出广告。

  历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话)看来也是一个好编剧,他可能也觉得这样的历史没有意思,便给这出喜剧划上了一个句号。

  这个句号最终结束了明朝的黄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经抢救无效死亡,年仅三十八岁。

  仁宣之治就此完结。

  在朱瞻基临死之前,他为自己那年仅九岁的儿子选择了五位顾命大臣,虽然儿子还年幼,但朱瞻基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这五个人决不会让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别是: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胡濙。

  确实是豪华阵容,文有三杨,武有张辅,还有一个专干秘密工作的,朱瞻基应该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这五位风云人物,朝廷精英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明英宗朱祁镇

  说起这位朱祁镇,可能有的人会咬牙切齿,对其恨之入骨,但实际上,如果仔细分析史料,就会发现他应该不算是个坏人,他的政务处理能力也并不差,为人也很勤快,虽然有两大污点(打错一仗,杀错一人),也并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与贡献。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论人生的传奇色彩与命运的跌宕起伏,估计除了朱元璋外,无人可与这位皇帝匹敌。

  在明英宗的这个时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虏——囚犯——皇帝的传奇经历外,一位堪称明代第二强人的登场也使得这个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夺目。

  就此开始吧。

  从隐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他离别妻儿,愿意受宫刑做宦官,忍受别人的歧视,决不是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在他的心中,有着很大的抱负。

  而他很明智地意识到,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个稀世珍宝——朱祁镇。

  朱祁镇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学生,虽然他还只是太子,虽然他只有九岁,但他终究会长大,他终究会成为皇帝的。

  就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着机会,等待着独掌大权,权倾天下的机会。

  机会似乎到来了,朱瞻基驾崩了,这个精明的皇帝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镇,而朱祁镇对自己言听计从,大权在握的日子不远了!

  事实真是这样吗?

  恐怕不是,因为在王振夺取大权的路上,有两个障碍在阻拦着他。

  事实上,对王振而言,要克服这两个障碍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他也并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因为阻挡他前进的这两个障碍代表着的是一股他绝对无法匹敌的势力。

  障碍

  英宗即位时,杨士奇已经七十一岁,但这位历经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战胜的,从残忍狡诈的朱棣、阴险无耻的朱高煦到仁厚宽容的朱高炽、精明能干的朱瞻基,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情他都处理过。历经大风大浪的考验,使得他处变不惊,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权独揽,首先要过他这一关,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点花招把戏要想在杨士奇面前献丑,还得回家再练几十年。

  除此之外,杨荣、杨溥都不是等闲之辈,这三个老江湖守在那里,王振就只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监。

  这股文官集团的势力正是王振掌权路上的第一个障碍,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后证明,真正能够对王振起到遏制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碍,而组成这道障碍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能拥有比文官集团更为强大的力量吗?

  是的,在我看来,还不仅如此。这位伟大的女性不但能够左右朝政,还能废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镇的祖母——张太皇太后。

  十一年前,她是张皇后,十年前,她是张太后,现在,她是张太皇太后。

  在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个亲人,她的级别就提升一次。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还得好好干,张太皇太后擦干眼泪,开始辅佐自己的孙子,实际上,如果不是她的决定,朱祁镇是当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后,由于太子很小,且有传言太子并非其母孙贵妃所生,而是由宫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稳固,外地藩王来当皇帝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在这关键时刻,张太后坚决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镇,并拥立他为皇帝。

  这样的一个人,不要说论能力,就是排资历也能吓死人,真正做到了“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而这位祖母级的人物也并不是光说不练的,王振就曾经被她恶整过一次,这件事情也成为了王振心中永远的痛。

  正统(英宗年号)元年(1436)二月,张太皇太后召集五大臣入朝开会,等到这五个人到齐后,张太皇太后把皇帝领了过来,让他看清楚这五个人,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五个人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这五个人商量。”

  随后,她又说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

  “如果事情没有得到这五个人的赞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镇畏惧地看着他的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动,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位太皇太后叫他们来绝不仅仅是要表示对他们的信任,她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做。

  过了一会,张太皇太后命令宣王振进宫,王振得命后立刻入宫面见,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场噩梦即将开始。

  王振入宫后,看见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场,估计是在开高级别会议,召自己前来,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此之前,张太皇太后的话已经讲完,她之所以不散会,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礼后,刚才还和颜悦色地太皇太后一下子从慈母变成了恶煞(颜色顿异)!她突然对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过是个宦官而已,却多有不法的行为,今天,我要杀了你!”

  就在太后大喝的同时,殿上的侍卫拔出了亮闪闪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骂完后立刻就动手,招呼都不打一个,从其动作熟练度和时间连接上看,相信这一连串的举动应该是经过预先彩排的。

  原先一团和气的大殿突然杀气腾腾,王振顿时魂不附体,他万想不到,今天让他进宫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准备让他进鬼门关参观旅游。

  一脸杀气的太后站在殿上,亮闪闪的刀剑拔了出来,面对着突然发生的一切,王振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打哆嗦。这一景象的突然出现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让在场的五位大臣一头雾水。

  他们这才明白,这位平常神色温和的太后竟然还有这么凶狠的一面,而让他们到场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交待事情,还同时给他们安排了观众的角色。

  朱祁镇大为吃惊,便跪下来求祖母开恩,而大臣们也一起求情。其实张太皇太后并不是真想杀掉王振,因为当时的王振实在算是个老实人,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于是她便顺水推舟,饶恕了王振,但同时恶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为你求情的分上,就饶了你,今后不准你干预国事!”

  王振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后那可怕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阴影,自此之后,只要见到这位太皇太后,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实也是如此,张太皇太后并没有放松对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会找个时间把王振叫过去骂一顿,这种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骂七年。

  有这样的两个障碍,王振的夺权道路可谓任重道远,因此他及时转变策略,对三杨礼敬有加,每次到内阁去传旨时候,都摆出一副羞涩的表情,像刚上门的女婿见老丈人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不敢进门。

  等到三杨发现他站在外面,让他进来招呼他坐的时候,他都会表现得受宠若惊,好像能够和三杨说话就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样,他的这些举动使得三杨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人。

  然而在他谦恭的表象之下,却不断地拉帮结伙,扩大自己的势力,他利用司礼监的权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为锦衣卫同知,并广结党羽,控制朝臣。

  这位王山先生听说自己的叔伯发达了,远来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恐怕打死他也不会来当这个官了。

  三杨可以应付过去,但那个老太婆是应付不过去的,隔那么几天,王振总要被拉过去骂一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没有办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辈是他所对付不了的。

  只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正统七年(1442)十月,历经四朝的张太祖太后离开了人间,王振夺权路上最大的阻碍就此消散。

  此时,三杨中的杨荣已经去世,而剩下的杨士奇和杨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无术了。

  王振的机会来了。

  他从此大权独揽,广结同党,不但控制了锦衣卫,还收了很多属下,其中不乏饱学之辈,圣人门徒,而要论最无耻的一个,莫过于工部侍郎王祐。

  这位王祐先生曾经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们都留有胡须,而王振没有胡须(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当他见到王祐时,才发现这位大臣也没有留胡须,便问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这样回答他的:(以下内容可能引发呕吐,请先做好思想准备)

  “老爷没有胡须,儿子我怎么敢留呢?”

  在我看来,王祐先生真正达到了无耻无界限的境界,无耻到祖坟上都冒青烟。

  正是有了这些无耻之徒的帮助,王振在朝廷内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排除异己,利用杨士奇儿子杀人的事件,攻击他教子无方,最终打垮了这位四朝老臣,之后他又陆续诬陷户部尚书刘中、祭酒李时勉等不服从他的大臣,并把他们赶出了京城。

  此时的王振,内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帮忙,独掌大权,鱼肉百官,可谓风光无限,成为了明朝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太监。

  大权在手的王振并不满足,他决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为了防止今天王振现象的出现,特地在宫门口立了一面三尺高的铁碑,铸上八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

  可是正所谓人走碑凉,谁写的,立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执行,到了王振当权,这块碑文就被当成了贴在墙上没人管的奖状,再也无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却不一样,他总是觉得这玩意太刺眼,于是便命人移走这座碑。

  如果老朱还在,他一定会把王振这小子抓起来,剐上三千刀再让他死,可时代不同了,也实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见开国皇帝的手迹突然没有了,却都保持了集体沉默,他们都知道是谁干的,到最后却成了打死我也不说,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气焰滔天之时,也有一个人就不买他的帐,而这个人也实在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吃了点亏,但王振终究还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正统六年(1441),当时太祖太后已经病危,无法再训斥王振,三杨也无能为力,王振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政大权,所有外地巡抚官员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银财宝,多少倒无所谓,但总得意思一下,表示对这位死太监的尊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此人从山西巡抚回来,别说金银,连陈醋都没带回来一瓶。王振气得七窍冒烟,大发雷霆,当即把这个人关了起来。

  王振是一个做事偏激的人,对于这种明摆着不给面子的人,他是不会留情的,他本已准备编织罪名,把这个人干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帮他说话,连朝中重臣杨士奇等人也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面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绝,否则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对付的)

  一贯整人到底的王振终于意识到,这个人虽然权位不高,却很不简单,是不能“人道毁灭”的,于是他一反常态,放了这个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确实厉害,他被整得很惨,却一句软话也没有说过,一直痛骂王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坚持和他对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气势。

  这位硬骨头有背景的仁兄就是于谦。

  可惜在当时这样的人太少了。

  抱负

  掌握朝政,统领群臣虽然威风,但这并不是王振的最终目的,事实上,王振并不只是一个贪财贪权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负。

  王振也有着自己的偶像,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这位偶像一样,横扫千军,锐不可当。他的这位偶像就是朱祁镇的曾祖父朱棣。

  虽然自己以前只是个文人(现在是太监),但却十分向往率军出征的威风凛凛,而先辈郑和的丰功伟业也不断鼓励着他。

  太监就不能横刀立马么?立给你们看看!

  这下问题严重了。

  一个人如果饥饿就会去找东西吃,因为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经吃饱了呢?那么他就会四处闲逛,找点事情干,反正闲着也闲着。

  如果一个吃饱的人又找不到什么好事干,他可能就会去干坏事,实现自我价值。

  王振大概就属于后两种情况。

  他已经大权在握,家财万贯,权和钱都有了,这位死太监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应该说,有这样的志向是好的,但问题关键在于这位有志太监本身的素质如何。

  就如同一个贪官污吏,平日只是贪污受贿,这样的恶行固然让人愤慨,但这并不是他们作恶的最高境界。

  所谓作恶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没有这样的才能,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要去干一些所谓的好事。

  这才是恶人中的极品。

  王振就是这样的一个极品,他明明是个不成器的教书先生,明明是个投机的死太监,明明是个贪图权位的小人,这些我们都不计较了。但他现在居然要把自己往军事天才,战争英雄上面靠,就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偏偏当时的时局给了他这样一个不要脸的机会。

  敌人出现

  我们前面说过,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马哈木有个好儿子,这话确实不假,永乐十六年(1418),马哈木的儿子脱欢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并从此开始了称霸蒙古的军事行动。

  事实证明,这位仁兄确实是有本事的,仅仅过了六年,脱欢就击败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统一了瓦剌,成为了瓦剌独一无二的首领。

  之后,他拥立黄金家族成员脱脱不花为汗,并开始攻击阿鲁台。

  由于当年被朱棣打得太惨,阿鲁台元气不足,在与瓦剌的战斗中被击败,宣德九年(1434),阿鲁台被脱欢击败,并最终战死于大漠之中,这位曾与永乐第一名将朱棣周旋几十年的风云人物就此结束了一生。

  脱欢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的梦想绝不局限于做一个太师,他的真正理想是恢复大元的天下,重新占据中原,但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正统四年(1439),壮志未酬的脱欢死掉了,可是明朝并没有因此得到和平,因为替代他的,是一个更为可怕的对手——也先。

  也先是脱欢的儿子,他比他的父亲更加强悍,也更加聪明,短短几年之内,他向西攻击哈密,控制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边境,他向东攻击兀良哈,正统十年,瓦剌彻底击败了兀良哈三卫,并控制了当时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胁到了朝鲜。

  此时的蒙古已经完成了统一,而也先与他的父亲一样,也整日梦想着恢复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绪之后,他把自己的矛头指向了明朝。

  虽说也先进攻明朝报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来,引起这场冲突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钱。

  蒙古人很会打仗,不过也很穷,他们不种地,也不纺纱,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种是交换,另一种是抢劫。

  在朱棣的那个时代,蒙古人更多采用第二种方法,来得快又方便,但经过朱棣的几堂军事教学课,以及拳脚刀剑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渐意识到,继续抢下去会亏本的。

  而且在抢劫的时候,他们往往不能够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抢几匹布,可出去几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准备好了让你抢),蒙古人虽然善战,但并不是打不死。他们也只有一个脑袋,而抢劫是刀头舔血的行当,随时可能完蛋。为几匹布就把命丢了,实在不划算。

  于是,在此之后,蒙古开始走第一条道路——和平发展之路。

  他们开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记,虽然他们不搞农业和手工业,但他们也有畜牧业,蒙古部落家家户户都养马,养羊,发财致富之道就从这里开始了。

  在部落首领的倡议下,蒙古部落开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贸易的形式以朝贡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经常带着牲畜千余头,皮毛几千张,浩浩荡荡地来做生意,随行的还有使者,在我们的印象中,使者应该只有一两个人,不过蒙古部落派来的使者人数却要加个千字——一两千人。

  从古至今,估计没有哪个国家派外交使节会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这些所谓的使者实际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贩,他们都是赶着自己的牛羊马来做搞对外贸易的。

  如果就这样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错,毕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总是处于贸易的优势地位,每年都是贸易顺差。

  因为手工业品的生产已经形成了规模化,从史料分析,当时的明朝政府也确实有抬高物价的嫌疑,各种瓷器、纺织品的价格确实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只能全盘接受。

  道理也很简单,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想买就买,想卖就卖,不愿意就散伙!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没有纺织品,没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伙。

  然而这看似对明朝而言一本万利的生意中,却隐藏着危机。

  到了也先时期,由于需求量大,朝贡贸易剧增,本来一年只做一次生意,渐渐发展到一年数贡,每次来做生意的有几千人,牲畜皮毛和马的数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东西来换,由于皮毛数量过大,而手工业品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明朝政府一时之间也找不到那么多现货供应。

  明朝政府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贸易陷阱,看似不懂贸易的蒙古部落实际上十分精明。他们选择这些牛羊作为贸易品是有着很深的考虑的,因为放牧牛羊对于这些游牧民族而言几乎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实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干,自然也不需要统计误工费。而牛羊吃的是草,这些都是天然资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当年,草原沙漠化似乎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牛羊养大后,直接送到明朝来交换东西,一头牛可以换到很多明朝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品。明朝的出口产品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迟早会供不应求,这样下去,国家怎么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统一蒙古的声威和武力为后盾,玩了几招阴招。

  他用劣质的马匹冒充好马,索要更高的价格,此外,他还改组了自己的使者队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强盗小偷,搅扰沿途居民,到了后来,他派去的那几千人几乎就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抢劫的盗匪。

  蒙古部落的这一倾销行为让大明帝国的大臣们十分不满,某些大臣便有意搞点贸易保护措施,限制蒙古肉制产品冲击国内市场。

  在这些大臣中,有一个人推行这一政策最为积极,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这人竟然是王振。

  王振本来就是个只顾自己,不管国家的人,他怎么会这么积极呢?

  原来在此之前,也先每次来做生意,都会给王振行贿,然而时间一长,也先把这茬给忘了。

  于是王大人突然之间愤怒起来,命令核实使者人数,然后一下子减去了应付金额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实,是个奸商,但人家毕竟还是讲信用的,牛羊还是送给你了,而王振却一下子成了外贸稽查员,竟然几乎全部没收,连发票也不给。

  也先被彻底激怒了。

  原本只是用武力威胁,在此基础上再干点奸商的勾当,无非是想捞点好处,然而这次被王振稽查队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罚了一次款,也先血本无归。

  本来就跃跃欲试,想搞点名堂的也先终于坐不住了,这次的事情让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剑,备好马匹,准备发动攻击。

  三十五年前,祖父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这个庞大帝国所击败,现在复仇的机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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