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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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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9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十四章 突围



  事实证明,那个包围圈相当结实,众位头领人多势众,从九月被围时起,就开始突围,突了两个月,也没突出去。

  到十一月,连他们自己都认定,完蛋的日子不远了。

  当时已是冬季,天气非常地冷,几万人被围在里面,没吃没喝,没进没退,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紧,还有压箱底的绝技,只要使出此招,强敌即可灰飞烟灭——投降。

  当然了,投降是暂时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着干。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难度的。

  为顺利投降,他们凑了很多钱,找到了京城总兵王朴,向他行贿。

  没有办法,因为你要投降,还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为了共同的目标,适当搞搞关系,也是应该的。

  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领们应该是很穷的,总兵应该是很富的,事实上,这句话倒过来说,也还恰当。比如后来的张献忠,在谷城投降后,行贿都行到了朝廷里,上到大学士、下到知县,都收过他的钱。

  人不认人,钱认人,这个道理,很通用。

  问题在于,参与包围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行贿王朴呢?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充分说明,诸位头领的脑袋,是很好使的。

  只能行贿王朴,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王朴同志,是京城来的。

  在包围圈的全部将领中,他是最单纯的,最没见过世面。

  王朴同志虽然来自京城,见惯大场面,但西北的场面,实在是没有见过,而在这群头领面前,他也实在比较单纯。

  他知道,打仗有两种结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却不知道还有第三种——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这个包围圈里的诸位头领,都有投降的经历,且人均好几次,某些层次高点的,如张献忠,那都是投降的专业人士。

  再加上无知单纯的王总兵,也有点不单纯,还是收了头领们的钱,他还算比较地道,收钱就办事。

  崇祯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领们派了代表,去找王朴(钱已经送过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诚意,希望大家从此放下屠刀(当然,主要是你们),立地成佛。

  王朴非常高兴,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发点财,还能立功受奖,善莫大焉。

  他随即下令,接受投降,并催促众首领早日集结队伍,交出武器。

  当然他并没有撤除包围,那种蠢事他还是干不出来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内部矛盾了,没必要兴师动众,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志。

  你要说王朴没有丝毫提防,那也不对,他限令头头们十日之内,必须全部缴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够了。

  二十四日,十余万民军突破王朴的防线,冲出了包围圈。

  大祸就此酿成。

  鉴于所有的军队都在搞包围,河南基本是没什么兵,所以诸位头领打得相当顺手,很是逍遥了几天。

  也就几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来了。

  包围圈被破后,崇祯极为恼火,据说连桌子都踹了,当即下令处罚王朴,并严令各部追击。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责任心有多强,只是按照行政划分,河南是他的防区,如果闹起来,他是要背黑锅的。

  摆在面前的局势,是非常麻烦的,十几万民军涌入河南,遍地开花,压根没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内的所有民军——只用了二十天。

  实践证明,左总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领几千士兵,连续出击,在信阳、叶县等地先后击溃大量民军,肃清了所有民军,从头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志工作成绩如此突出,除了黑锅的压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他所肃清的,只是河南境内的民军,那些头领的主力,已经跑了。

  跑到湖广了,具体地点,是湖广的郧阳(今湖北郧阳)。

  我认为,他们跑到这个地方,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跟河南接壤的几个省份,陕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畴在那里蹲着,而且这人专杀投降的,去了也没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虽说曹文诏调走了,但几年来,广大头领们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开始发怵,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广吧。

  最早进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时候,随身带着几万人。郧阳巡抚当时就晕菜了,因为郧阳属于山区,平时都没什么人跑来,也没什么兵,这回大发了,一来,就来几万人,且都是闹事的。各州各县接连失陷,完全没办法,只好连夜给皇帝写信,说敌人太多,我反正是没办法了,伸长脖子,等着您给一刀。

  这段日子,对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较滋润的,没有洪承畴,没有曹文诏,没有左良玉,在他们看来,郧阳是山区,估摸着也没什么猛人,自然放心大胆。

  这个看法是错误的。

  事实上,这里是有猛人的,第四个猛人。

  说起来这位猛人所以出山,还要拜高迎祥同志所赐,他要不闹,估计这人还出不来。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面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体跑到哪里,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几个省乱转悠,看准了就打一把,其余头领也差不离,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连四川也未能幸免。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用狠招了。

  崇祯七年,崇祯正式下令,设置一个新职务。

  明代有史以来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场。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焕,他当蓟辽督师时,能管五个地区。

  光荣的记录被打破了,因为这个新职位,能管五个省。

  这个职务,在历史中的称谓,叫做五省总督。包括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四川,权力极大,也没什么管辖范围,反正只要是流贼出没的地方,都归他管。

  职位有了,还要有人来当,按照当时的将领资历,能当这个职务的,只有两个选择:A:洪承畴,B:曹文诏。

  答案是C,两者皆不是。

  任职者,叫做陈奇瑜。

  陈奇瑜,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历任都察院御史、给事中,后外放陕西任职。

  在陕西,他的职务是右参政,而左参政,是我们的老朋友洪承畴。

  但为什么要选他干这份工作,实在是个让人费解的事。

  就资历而言,他跟洪承畴差不多,而且进步也慢点,崇祯四年的时候,洪承畴已经是三边总督了,他直到一年后,才干到延绥巡抚,给洪承畴打工。

  就战绩而言,他跟曹文诏也没法比。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他,但无论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对于这个任命,许多人都有异议,认定陈奇瑜有背景,走了后门。

  但事实上,陈奇瑜并非等闲之辈。

  崇祯五年的时候,由于民军进入山西,主力部队都去了山西,陕西基本是没人管,兵力极少。

  兵力虽少,民变却不少,据统计,陕西的民军,至少有三万多人。

  这三万多人,大都在陈奇瑜的防区,而他的手下,只有两千多人。

  一年后,这三万多人都没了——全打光了。

  因为陈奇瑜,是一个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为大刀都扛不起来的文官,陈奇瑜同志有一种独特的本领——统筹。

  他是一个典型的参谋型军官,善于谋划、组织,而当时的民军,只能到处流窜,基本无组织,有组织打无组织,一打一个准。

  凭借着突出的工作成绩,陈奇瑜获得了崇祯的赏识,从给洪总督打工,变成洪总督给他打工。

  对于领导的提拔,陈奇瑜是很感动的,也很卖力,准备收拾烂摊子。

  这是一个涉及五个省,几十万人的烂摊子,基本上,已经算是烂到底了,没法收拾。

  陈奇瑜到任后,第一个命令,是开会。

  各省的总督、总兵,反正是头衔上带个总字的,都叫来了。

  然后就是分配任务,你去哪里,打谁,他去哪里,打谁,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讲明白,完事了,散会。

  散会后,就开打。

  崇祯七年(1634)二月,陈奇瑜上任,干了四个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获胜。

  陈奇瑜以无与伦比组织和策划能力告诉我们,所谓胜利,是可以算出来的。

  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孙子兵法

  陈总督最让人惊讶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胜仗,而在于,他打这些胜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杀多少人,都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杀光。

  而要实现这个目标,他必须把所有的首领和民军,都赶到一个地方,并在那里,把他们全都送进地府。

  他选中的这个地方,叫做车厢峡。

  车厢峡位于陕西南部,长几十里,据说原先曾被当作栈道,地势极为险要。

  所谓险要,不是易守难攻,而是易攻难守。

  此地被群山环绕,通道极其狭窄,据说站在两边的悬崖上,往下扔石头,一扔一个准。

  更要命的是,车厢峡的构造比较简单,只有一个进口,一个出口,没有其他小路,从出口走到进口,要好几天。这就意味着,如果你进了里面,要么回头,要么一条路走到黑,没有中场休息。

  几万民军,就进了这条路。

  这几万民军,是民军的主力,据说里面还有李自成和张献忠。

  为什么走这条路,没有解释,反正进去之后,苦头就大了去了。

  陈奇瑜的部队堵住了后路,还站在两边的悬崖上,往下射箭、扔石头,没事还放把火玩,玩了十几天,彻底玩残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着,众头领毫无办法,全军覆没就在眼前,实在熬不住了。

  使用杀手锏的时候到了。

  我说过,他们的杀手锏,就是投降,准确地说,是诈降。

  没条件,谁投降啊?

  ——春节晚会某小品

  很有道理,很现实,但在这里,应该加上两个字:

  没条件,谁让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须先送钱,就如同上次送给王朴那样。

  于是头领们凑了点钱,送给了陈奇瑜。

  然而陈奇瑜没有收。

  崇祯没看错人,陈奇瑜同志确实是靠得住的,他没有收钱。

  麻烦了,不收钱,我们怎么安心投降,不,是诈降呢?

  但事实证明,头领们的智商是很高的,他们随即使出了从古至今,百试不爽的绝招——买通左右。

  陈奇瑜觉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觉悟不高,收了钱后,就开始猛劝,说敌人愿意投降,就让他们投降,何乐不为?

  陈奇瑜没有同意。

  陈奇瑜并不是王朴,事实上,他对这帮头领,那是相当了解,原先当延绥巡抚时,都是老朋友,知道他们狡猾狡猾地,所以没怎么信。

  我之前曾经说过,陈奇瑜是一个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谓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

  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拿破仑输掉滑铁卢战役后,有人曾说,他之所以输,是因为缺少一个人——贝尔蒂埃。

  贝尔蒂埃是拿破仑的参谋长,原先是测绘员,此人极善策划,参谋能力极强,但凡打仗,只要他在,基本都打赢了,当时,他不在滑铁卢。

  但最后,有人补充了一句:

  如果只有他(贝尔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输的。

  陈奇瑜的弱点,就是参谋。

  和贝尔蒂埃一样,陈总督是个典型的参谋型军官,他很会参谋,很能参谋,然而参来参去,把自己弄残了。

  军队之中,可以没有参谋,不能没有司令,因为在战场上,最关键的素质,不是参谋,而是决断。

  陈奇瑜同志只会参谋,不会决断。

  面对手下的劝说和胜利的诱惑,他妥协了。

  陈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万民军走出了车厢峡。

  其实陈奇瑜也很为难,既要他们投降,又不能让他们诈降,要找人看着,但如果人太多,会引起对方疑虑。为了两全其美,他动脑筋,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每一百降军,找一个人看着,监督行动。

  注意,是一个人,看守一百个人。

  想出这个法子,只能说他的脑袋坏掉了。

  跟上次不同,这次张献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车厢峡,到了开阔地,连安抚金都没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个人的人。

  事情到这里,就算是彻底扯淡了,崇祯极为愤怒,朝廷极为震惊,陈奇瑜极为内疚,最终罢官了事。

  了事?那是没可能的。

  各路头领纷纷焕发生机,四处出战,河南、陕西、宁夏、甘肃、山西,烽烟四起。

  估计是历经考验,外加焕发第二次生命的激动,民军的战斗力越来越强,原本是被追着跑,现在个把能打的,都敢追着官兵跑。比如陕西著名悍将贺人龙,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结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还围了起来,足足四十多天,断其粮食劝他投降,搞得贺总兵差点去啃树皮,差点没撑过来。

  到崇祯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乱了,这么下去,不用等清兵入关,大明可以直接关门。

  好在崇祯同志脑子转得快,随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畴。

  在当时,能干这活的,也就洪承畴了,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手狠且心黑,对于当前时局,他的指导思想只有一字——杀。

  杀光了,就没事了。

  就任五省总督之后,他开始组织围剿,卓有成效,短短几个月,民军主力又被他赶到了河南,各地民变纷纷平息。

  接下来的程序,应该是类似的,民军被逼到某个地方,被包围,然后被逼无奈,被迫诈降。

  所谓事不过三,玩了朝廷两把,就够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畴已经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诸位头领,这一次,他不会让历史重演。

  是的,历史是不会重演的。

  这次被逼进河南的民军,算是空前规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领,就有上百人,张献忠、李自成、高迎祥、罗汝才、刘国能等大腕级人物,都在其中。民军的总人数,更是达到了创纪录的三十万。

  为了把这群人一网打尽,崇祯也下了血本,他调集了近十万大军,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诏的关宁铁骑、洪承畴的洪兵,总而言之,全国的特种部队,基本全部到齐。

  但凡某个朝代,到了最后时刻,战斗力都相当之差,但明朝似乎是个例外。几十年前,几万人就能把十几万日军打得落花流水,几十年后,虽说差点,但还算凑合。

  和以往一样,面对官军的追击,民军节节败退,到崇祯八年(1635),他们被压缩到洛阳附近,即将陷入重围,历史即将重演。

  但终究没有重演。

  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们开了个会。

  开会的地点,在河南荥阳,故史称“荥阳大会”。

  这是一次极为关键的会议,一次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会议。

  参与会议者,包括所有你曾经听说过,或者你从未听说过,或者从未存在过的著名头领。用史书上的说法,是“十三家”和“七十二营”。

  家和营都是数量单位,但具体有多少人,实在不好讲。某些家,如高迎祥,有六七万人,某些营,兴许是皮包公司,只有几个人,都很难讲,但加起来,不会少于二十五万人。

  当然,开会的人也多,十三加上七十二,就算每户只出个把代表,也有近百人。

  简而言之,这是一次空前的大会,人多的大会。

  根据史料留下的会议记录,会议是这样开始的,曹汝才先说话,讲述当前形势。

  形势就别讲了,虽说诸位头领文化都低,还是比较明白事情的,敌人都快打上来了,还讲个屁?

  有人随即插话,提出意见,一个字——逃。

  此人认为,敌人来势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区,保命。

  在场的人,大都赞成这个意见。

  然后,一人大喝而起:“怯懦诸辈!”

  说话的人,是张献忠。

  张献忠,陕西延安府人,万历三十四年出生。

  历史上,张献忠是一个有争议的人,夸他的人实在不多,骂他的人实在不少。

  反映在他的个人简历上,非常明显。

  但凡这种大人物,建功立业之后,总会有人来整理其少年时期的材料,而张献忠先生比较特殊,他少年时期的材料,似乎太多了点。

  就成分而言,有人说,他家世代务农;有人说,他家是从商的;也有人说,他是世家后代;还有人说,他是读书出身;最后有人说,他给政府打工,当过捕快。

  鉴于说法很多,传说很多,我就不多说了,简单讲下,这几种说法的最后结果:

  务农说:务农不成,歉收,去从军了。

  从商说:从商不成,亏本,去从军了。

  世家说:世家破落,没钱,去从军了。

  读书说:读书没谱,落第,去当兵了。

  打工说:没有前途,气愤,去当兵了。

  史料太多,说法太多,但所有的史料都说,他是一个不成功的人。

  无论是务农、读书、从商、世家、打工,就算假设全都干过,可以确定的是,都没干好。

  为什么没干好,没人知道,估计是运气差了点,最后只能去从军。

  从军在当时,并非什么优秀职业,武将都没地位,何况苦大兵。

  当兵,无非是拿饷。可是当年当兵,基本没有饷拿,经常拖欠工资,拖上好几个月,日子过得比较艰苦。

  但奇怪的是,张献忠不太艰苦。据史料记载,他的小日子过得比较红火,有吃有喝,相当滋润,家里还很有点积蓄。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而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计划外收入。

  而更奇怪的是,他还经常被人讹,特别是邻居,经常到他家借钱,借了还不还,他很气愤,去找人要,人家不给,他没辙。

  这是更为奇怪的一幕,作为手上有武器的人,还被人讹,只能说明,这些计划外收入,都是合法外收入。

  据说,张献忠先生除了当兵之外,还顺便干点零活,打点散工,具体包括强盗、打劫等等。

  这种兼职行为,应该是比较危险的,常在河边走,毕竟要湿鞋。张献忠同志终于被揭发了,他被关进监狱,经过审判,可能是平时兼职干得太多,判了个死刑。

  关键时刻,一位总兵偶尔遇见了他,觉得他是个人才,就求了个情,把他给放了。

  应该说这位总兵的感觉,还是比较准的,张献忠确实是个人才,造反的人才。

  据说平时在军队里,张献忠先生打仗、兼职之余,经常还发些议论,说几句名人名言,比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

  而他最终走上造反道路,是在崇祯三年(1630),那时,王嘉胤造反,路过他家乡,张献忠就带了一帮人,加入了队伍。

  张献忠起义的过程,是比较平和的,没人逼他去修长城,他似乎也没掉队,至于爹妈死光,毫无生路等情况,跟他都没关系,而且在此之前,他还是吃皇粮的,实在没法诉苦。

  所以这个人造反的动机,是比较值得怀疑的。

  参加起义军后,张献忠的表现还凑合,跟着王嘉胤到处跑,打仗比较勇猛,打了一年,投降了。

  因为杨鹤来了,大把大把给钱,投降是个潮流,张献忠紧跟时代潮流,也投了降。

  当然,后来他花完钱后,顺应潮流,又反了。

  此后的事情,只要是大事,他基本有份。三十六营开会、打进山西、打进河南、被人包围、向王朴诈降、又被人包围、向陈奇瑜诈降,反正能数得出来的事,他都干过。

  但在这帮头领里,他依然是个小人物,总跟着别人混,直至这次会议。

  他驳斥了许多人想逃走的想法,是很有种的,但除了有种外,就啥都没有了。因为敌人就在眼前,你要说不逃,也得想个辙。然而张献忠没辙。

  于是,另一个人说话了,一个有辙的人:

  “一夫犹奋,况十万众乎!官兵无能为也!”

  李自成如是说。

  李自成,陕西米脂人,万历三十四年生人。

  比较凑巧的是,李自成跟张献忠,是同一年生的。

  而且这两人的身世,都比较搞不清楚,但李自成相对而言,比较简单。

  根据史料的说法,他家世代都是养马的。在明代,养马是个固定职业,还能赚点钱,起码混口饭吃,生活水准,大致是个小康。

  所以李自成是读过书的,他从小就进了私塾,但据说成绩不好,很不受老师重视,觉得这孩子没啥出息。

  直到有一天。

  这天,老师请大家吃饭,吃螃蟹。

  当然,老师的饭没那么容易吃,吃螃蟹前,让大家先根据螃蟹写首诗,才能开吃。

  李自成想了想,写了出来。

  老师看过大家的诗,看一首,评一首,看到他写的诗,没有说话。

  因为在这首诗里,有这样一句话:一身甲胄任横行。

  这位老师是何许人也,实在没处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比较厉害的人物,因为在短暂犹豫之后,他说出了一个准确的预言:

  你将来必成大器,但始终是乱臣贼子,不得善终!

  但李自成同学的大器之路,似乎并不顺利,吃过饭不久,他就退学了,因为他的父亲去世了。

  没有经济基础,就没有上层建筑,李自成决定,先去打基础,但问题是,他家并不是农民,也没地,种地估计是瞎扯,所以他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给人打工。

  这段时间,应该是李自成比较郁闷的时期。因为他年纪小,父亲又死了,经常被人欺负,有些地主让他干了活,还不给钱,万般无奈之下,他托了个关系,去驿站上班了。

  李自成的职务是驿卒,我说过,驿站大致相当于招待所,驿卒就是招待所服务员,但李自成日常服务的,并不是人,而是马。

  由于世代养马,所以李自成对马,是比较有心得的,他后来习惯于用骑兵作战,乃至于能在山海关跟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打出个平手,估计都是拜此所赐。

  李自成在驿站干得很好,相比张献忠,他是个比较本分的人,只想混碗饭吃。

  崇祯二年,饭碗没了。

  我说过很多次,是刘懋同志建议,全给裁掉了。

  刘懋认为,驿站纰漏太多,浪费朝廷资源,李自成认为,去你娘的。

  你横竖有饭吃,没事干了,来砸我的饭碗。

  但李自成还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他回了家,希望打短工过日子。

  我也说过很多次,从崇祯元年,到崇祯六年,西北灾荒。

  都被他赶上了,灾荒时期,收成不好,没人种地,自然没有短工的活路。此时,李自成听说,有一个人正在附近招人,去了的人都有饭吃。

  他带着几个人去了,果然有饭吃。

  这位招聘的人,叫做王左桂。

  王左桂是干什么的,之前也说过了,作为与王嘉胤齐名的义军领袖,他比较有实力。

  当时王左桂的手下,有几千人,分为八队,他觉得李自成是个有料的人,就让他当了八队的队长。

  这是李自成担任的第一个职务,也是最小的职务,而他的外号,也由此而生——八队闯将。

  一年后,王左桂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攻打韩城。

  他之所以要打这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韩城的防守兵力很少,而且当时的总督杨鹤,没有多少兵力可以增援,攻打这里,可谓万无一失。

  判断是正确的,正如之前所说的,杨鹤确实没有兵,但他有一个手下,叫洪承畴。

  这次战役的结果是,洪承畴一举成名,王左桂一举完蛋,后来投降了,再后来,被杀降。

  王左桂死掉了,他的许多部属都投降了,但李自成没有,他带着自己的人,又去投奔了不沾泥。

  不沾泥是个外号,他的真名,叫做张存孟(也有说叫张存猛)。但孟也好,猛也罢,这人实在是个比较无足轻重的角色,到了一年后,他也投降了。

  然而李自成没有投降,他又去投了另一个人。这一次,他的眼光很准,因为他的新上司,就是闯王高迎祥。

  这是极其有趣的一件事,王左桂投降了,李自成不投降,不沾泥投降了,他也没投降。

  虽说李自成也曾经投降过,比如被王朴包围,被陈奇瑜包围等等,但大体而言,他是没怎么投降的。

  这说明,李自成不是痞子,他是有骨气的。

  相比而言,张献忠的表现实在不好。

  他投降的次数实在太多,投降的时机实在太巧,每次都是打不过,或是眼看打不过了,就投降,等缓过一口气,立马就翻脸不认人,接着干,很有点兵油子的感觉。

  史料记载,张献忠的长相,是比较魁梧的,他身材高大,面色发黄(所以有个外号叫黄虎),看上去非常威风。

  而李自成就差得多了,他的身材不高,长得也比较抱歉,据说不太起眼(后来老婆跑路了估计与此有关),但他很讲义气,很讲原则,且从不贪小便宜。

  历史告诉我们,痞子就算混一辈子,也还是痞子,滑头,最后只能滑自己。长得帅,不能当饭吃。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诀,是能吃亏。

  吃亏就是占便宜,原先我不信,后来我信,相当靠谱。

  李自成很能吃亏,所以开会的时候,别人不说,他说。

  第八队队长,不起眼的下属,四处寻找出路的孤独者,这是他传奇的开始。

  他说,一个人敢拼命,也能活命,何况我们有十几万人,不要怕!

  大家都很激动,他们认识到,李自成是对的,到这个份上,只能拼了。

  但问题在于,他们已经被重重包围,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陕西,还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里还有路?

  有的,还有一条。

  李自成以他卓越的战略眼光,和无畏的勇气,指出那条唯一道路。

  他说,我们去攻打大明的都城,那里很容易打。

  他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这个所谓的都城,并不是北京,事实上,明代的都城有三个。

  北京,是北都,南京,是南都,还有一个中都,是凤阳。

  打北京,估计路上就被人干挺了,打南京,也是白扯,但打凤阳,是有把握的。

  凤阳,位于南直隶(今属安徽),这个地方之所以被当作都城,只是因为它是朱元璋的老家。事实上,这里唯一与皇室有关的东西,就是监狱(宗室监狱,专关皇亲国戚),除此以外,实在没啥可说,不是穷,也不是非常穷,而是非常非常穷。

  但凤阳虽然穷,还特喜欢摆谱,毕竟老朱家的坟就在这,逢年过节,还喜欢搞个花灯游行,反正是自己关起门来乐,警卫都没多少。

  这样的地方,真是不打白不打。

  而且进攻这里,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扩大起义军的影响。

  话是这么说,但是毕竟洪承畴已经围上来了,有人去打凤阳,就得有人去挡洪承畴,这么多头领,谁都不想吃亏。

  所以会议时间很长,讨论来讨论去,大家都想去打凤阳,最后,他们终于在艰苦的斗争中成长起来,领悟了政治的真谛,想出了一个只有绝顶政治家,才能想出的绝招——抓阄。

  抓到谁就是谁,谁也别争,谁也别抢,自己服气,大家服气。

  抓出来的结果,是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广,一路往凤阳。

  但这个结果,是有点问题的,因为我查了一下,抓到去凤阳的,恰好是张献忠、高迎祥、李自成。

  没话说了。

  但凡是没办法了,才抓阄,但有的时候,抓阄都没办法。

  真没办法。

  抓到好阄的一干人等,向凤阳进发了,几天之后,他们将震惊天下。

  在洪承畴眼里,所谓民军,都是群没脑子的白痴,但一位哲人告诉我们,老把别人当白痴的人,自己才是白痴。

  检讨

  很巧,民军抵达凤阳的时候,是元宵节。

  根据惯例,这一天凤阳城内要放花灯,许多人都涌出来看热闹,防守十分松懈。

  就这样,数万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连大门都没开,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凤阳城。

  慢着,似乎还漏了点什么——大门都没开,怎么能够进去?

  答:走进去。

  因为凤阳根本就没有城墙。

  凤阳所以没有城墙,是因为修了城墙,就会破坏凤阳皇陵的风水。

  就这样,连墙都没爬,他们顺利地进入了凤阳,进入了老朱的龙兴地。

  接下来的事情,是比较顺理成章的,据史料记载,带军进入凤阳的,是张献忠。

  如果是李自成,估计是比较文明的,可是张献忠先生,是很难指望的。

  之后的事情,大致介绍一下,守卫凤阳的几千人全军覆没,几万多间民房,连同各衙门单位,全部被毁。

  除了这些之外,许多保护单位也被烧个干净,其中最重要的单位,就是朱元璋同志的祖坟。

  看好了,不是朱元璋的坟(还在南京),是朱元璋祖宗的坟。

  虽说朱五一(希望还记得这名字)同志也是穷苦出身,但张献忠明显缺乏同情心,不但烧了他的坟,还把朱元璋同志的故居(皇觉寺)也给烧了。

  此外,张献忠还很有品牌意识,就在朱元璋的祖坟上,树了个旗帜,大书六个大字:“古元真龙皇帝”。

  就这样,张献忠在朱元璋的祖坟上逍遥了三天,大吃大喝,然后逍遥而去。

  事大了。

  从古至今,在骂人的话里,总有这么一句:掘你家祖坟。

  但一般来讲,若然不想玩命,真去挖人祖坟的,也没多少。

  而皇帝的祖坟,更有点讲究,通俗说法叫做龙脉,一旦被人挖断,不但死人受累,活人也受罪,是重点保护对象。

  在中国以往的朝代里,除前朝被人断子绝孙外,接班的也不怎么挖人祖坟,毕竟太缺德。

  真被人刨了祖坟的,也不是没有,比如民国的孙殿英,当然他是个人行为,图个发财,而且当时清朝也亡了,龙脉还有没有,似乎也难说。

  朝代还在,祖坟就被人刨了的,只有明朝。

  所以崇祯听到消息后,差点晕了过去。

  以崇祯的脾气,但凡惹了他的,都没有好下场。崇祯二年,皇太极打到北京城下,还没怎么着,他就把兵部尚书给砍了,现在祖坟都被人刨了,那还了得。

  但醒过来之后,他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做检讨。

  请注意,不是让人做检讨,而是自己做检讨。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如皇帝犯错误,实在没法交代,就得做检讨。这篇检讨,在历史上的专用名词,叫做“罪己诏”。

  崇祯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崇祯下罪己诏,公开表示,皇陵被烧,是他的责任,民变四起,是他的责任,用人不当,也是他的责任,总而言之,全部都是他的责任。

  这是一个相当奇异的举动,因为崇祯同志是受害者,张献忠并非他请来的,受害者写检讨,似乎让人难以理解。

  其实不难理解,几句话就明白了。

  根据惯例,但凡出了事,总要有人负责,县里出事,知县负责,府里出事,知府负责,省里出事,巡抚负责。

  现在皇帝的祖坟出了事,谁负责?

  只有皇帝负责。

  对崇祯而言,所谓龙脉,未必当真。要知道,当年朱元璋先生的父母死了,都没地方埋,是拿着木板到处走,才找到块地埋的,要说龙脉,只要朱元璋自己的坟没被人给掘了,就没有大问题。

  但祖宗的祖宗的坟被掘了,毕竟影响太大,必须解决。

  解决的方法,只能是自己做检讨。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方法。自从皇帝的祖坟被掘了后,上到洪承畴,下到小军官,人心惶惶,唯恐这事拿自己开刀,据说左良玉连遗书都写了,就等着拉去砍了,既然皇帝做了检讨,大家都放心了,可以干活了。

  当然,皇帝背了大锅,小锅也要有人背,凤阳巡抚和巡按被干掉,此事到此为止。

  崇祯如此大度,并非他脾气好,但凡是个人,刨了他的祖坟,都能跟你玩命,更何况是皇帝。

  但没办法,毕竟手下就这些人,要把洪承畴、左良玉都干掉了,谁来干活?

  对于这一点,洪承畴、左良玉是很清楚的,为保证脑袋明天还在脖子上,他们开始全力追击起义军。

  说追击,是比较勉强的,因为民军的数量,大致有三十万,而官军,总共才四万人。就算把一个人掰开两个用,也没法搞定。

  好在,还有一个以一当十的人,曹文诏。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十五章 一个文雅的人



  为保证能给崇祯同志个交代,崇祯八年六月,曹文诏奉命出发,追击民军。

  曹文诏的攻击目标,是十几万民军,而他的手下,只有三千人。

  自打开战起,曹文诏就始终以少打多,几千人追几万人,是家常便饭。

  但上山的次数多了,终究会遇到老虎的。

  曹文诏率领骑兵,一口气追了几百里,把民军打得落花流水,斩杀数千人。

  但自古以来,人多打人少,不是没有道理的。

  跑了几百里后,终于醒过来了,三千人而已,跑得这么快,这么远,至于吗?

  于是一合计,集结精锐兵力三万多人,回头,准备跟曹文诏决战。

  崇祯四年起,曹文诏跟民军打过无数仗,从来没输过,胆子特大,冲得特猛,一猛子就扎了进去。

  进去了就再没出来。

  民军已走投无路,这次他们没打算逃跑,只打算死拼。

  而曹文诏由于太过激动,只带了先锋一千多人,就跑过来了。

  三万个死拼的人,对一千个激动的人,用现在的编制换算,基本相当于一个人打一个排,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估计只有兰博。

  曹文诏不是兰博,但他实在也很猛,带着骑兵冲了十几次,所至之处,死伤遍地,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斩杀敌军几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杀得差不多了,曹文诏准备走人。

  这并非玩笑,曹总兵是骑马来的,就算打不赢,也能跑得赢。

  在混乱的包围圈中,他集结兵力,发动突击,很快就突出了缺口,准备回家洗澡睡觉。

  当时场面相当混乱,谁都没认出谁,在民军看来,跑几个也没关系,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这个缺口。

  但关键时刻,出情况了。

  曹文诏骑马经过大批民军时,有一个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见了曹文诏,就喊了一句:

  “将军救我!”

  当时的环境,应该是很吵的,有多少人听见很难说,但很不巧,有一个最不该听见的人,听见了。

  这个人是民军的一个头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诏的部队里干过。

  作为一个敬业的人,他立即对旁人大喊:

  “这就是曹总兵!”

  既然是曹总兵,那就别想跑了。

  民军集结千人,群拥而上围攻曹文诏。

  曹文诏麻烦了,此时,他的手下已经被打散,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几个随从。

  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的曹文诏,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诠释了勇敢的意义。

  面对上千人的围堵,他单枪匹马,左冲右突,亲手斩杀数十人,来回冲杀,无人可挡。

  没人上前挑战,所有的人只是围着他,杀退一层,再来一层。

  曹文诏是猛人,猛人同样是人,包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于是,在即将力竭之时,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举刀自尽。

  曹文诏就这样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无论如何,一个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祯极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认曹文诏为太子太保,开追悼会,发抚恤金,料理后事等等。

  从某个角度讲,曹文诏算是解脱了,崇祯还得接着受苦,毕竟那几十万人还在闹腾,这个烂摊子,必须收拾。

  所以,曹文诏死后不久,崇祯派出了另一个人。

  当时的局势,已经是不能再坏了,凤阳被烧了,曹文诏被杀了,皇帝也做了检讨,原先被追着四处跑的民军,终于到达了风光的顶点。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将领,包括左良玉、洪承畴在内,都是畏畏缩缩,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只求把人赶走,别在自己防区里转悠,就算万事大吉。

  对此,诸位头领大概也是明白的,经常带着大队人马转来转去,有一次,高迎祥带着十几万人进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带人去看了看,啥都没说就回来了。

  照这么下去,估计高迎祥就算进京城,大家也只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变化了,从那个人到任时开始。

  对这个人,崇祯给予了充分的信任,给了一个绝后而不空前的职务——五省总督。

  这个职务,此前只有陈奇瑜和洪承畴干过,但这人上来,并非是接班的,事实上,他是另起炉灶,其管辖范围包括江北、河南、湖广、四川、山东。

  当时全国,总共只有十三个省,洪承畴管五个,他管五个,用崇祯的说法是:洪承畴督师西北,你去督师东南,天下必平!

  这个人就是之前说过的第四个猛人,他叫卢象升。

  对大多数人而言,卢象升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但在当时,这是一个相当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里,这人有个专用称呼:卢阎王。

  就长相而言,这个比喻是不太恰当的,因为所有见过卢象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这是个读书人。

  卢象升,字建斗,江苏宜兴人。明代的江苏,算是个风水宝地,到明末,西北打得乌烟瘴气,国家都快亡了,这边的日子还是相当滋润,雇工的雇工,看戏的看戏。

  鉴于生活条件优越,所以读书人多,文人多,诗人也多,钱谦益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但除此外,这里也产猛人——卢象升。

  所谓猛人,是不恰当的,事实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几年前,他跟这个称呼,基本是八杆子打不着,那时,他的头衔,是卢主事。

  天启二年(1622),江苏宜兴的举人卢象升考中了进士,当时吏部领导挑中了他,让他在户部当主事。

  据史料说,卢主事长得很白,人也很和气,所以人缘混得很好,没过两年,就提了员外郎,只用了三年时间,又提了知府。

  到崇祯二年,卢象升已经是五品正厅级干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当于直升飞机,而且卢知府人品确实很好,从来没有黑钱收入,群众反应很好。

  总之,卢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静的,日子是很惬意的,直到崇祯二年。

  这年是比较闹腾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极打了进来,比如袁崇焕被杀死,当然,也有小事,比如卢象升带了一万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当时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几路,卢象升这路并不起眼,却是最有趣的一路,因为压根没人叫他来。

  卢象升是文官,平时也没兵,但他听说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万多人,就跑过来了。

  明末的官员,是比较有特点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推卸责任,能不承担的,绝不承担,能承担的,也不承担,算是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卢象升负责任,起码他知道,领了工资,就该办事。

  但遗憾(或者是万幸)的是,卢象升同志没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呆了一个多月,后金军就走了。

  当然,这未必是件坏事,因为以他当时的实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个死。

  但这无所事事的一个月,却永远地改变了卢象升的命运,因为这段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一个叫袁崇焕的统帅,如何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囚犯。

  这件事情,最终影响了他的一生,并让他在九年之后,做出了那个关键性的抉择。

  朝廷的特点,一向是能用就使劲用,既然卢知府这么积极,干脆就让他改了行。

  崇祯三年,卢象升提任参政,专门负责练兵。

  当时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辽东,就是西北,这两个地方的人相当彪悍,战斗力很强,敢于玩命,就算打到最后一个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产地。

  卢象升练兵的地方是北直隶,就单兵作战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实证明,只有二流的头头,没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锐部队,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焕的兵,叫做关宁铁骑,洪承畴的兵,叫做洪兵,而卢象升的兵,叫天雄军。

  就战斗力而言,明末的军队中,最强的,当属关宁铁骑,天雄军的战斗力,大致排在第三(第二还没出场),比洪兵强。

  据高迎祥和李自成讲,他们最怕的明军,就是天雄军。

  比如关宁铁骑,虽然战斗力强,但都是骑兵,冲来冲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军就不同了,比膏药还讨厌,贴上就不掉,极其顽固,只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脱层皮没法跑。

  天雄军的士兵,大都来自大名、广平当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所以如此强悍,只是因为卢象升的一个诀窍。

  两百多年后,有一个人使用了他的诀窍,组建了一支极为强悍的部队,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曾国藩。

  没错,这个诀窍的名字,叫做关系。

  和曾国藩的湘军一样,卢象升的天雄军,大都是有关系的,同乡、同学、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随便死个人,能愤怒一堆人,很有战斗力。

  但这种关系队伍,还有个问题,那就是冲锋的时候,一个人冲,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冲,但逃跑的时候,有一个人跑,大家也会一起跑。

  比如曾国藩同志,有次开战,就遇到这种事,站在后面督战,还划了条线,说越过此线斩,结果开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绕着线跑,追都没追上,气得投了河。

  卢象升没有这个困惑,因为每次开战,他都站在最前面。

  事实上,卢先生被称为卢阎王,不是因为他很能练兵,而是因为他很能杀人——亲手杀人。

  之前我说过,卢象升长得很白,但我忘了说,他的手很黑。

  卢象升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据史料记载,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极高,长得虽然文明,动作却很粗野,每次作战时,都拿着大刀追在最前面,赶得对方鸡飞狗跳。

  他最早崭露头角,是一次激烈的战斗。

  崇祯六年,山西流寇进入防区,卢象升奉命出击,对方情况不详,以骑兵为主力,战斗力很强,人数多达两万。

  卢象升只有两千人,刚开战,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头扎进了敌营。

  他的这一举动,搞得对方也摸不着头脑,被他砍死了几个人后,才猛然醒悟,开始围攻他。

  卢象升的大刀水平估计相当好,敌人只能围住,无法近身,万般无奈,开始玩阴的,砍他的马鞍(刃及鞍)。

  马鞍被干掉了,卢象升掉下了马,然后,他站了起来,操起大刀,接着打(步战)。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骇人听闻了,卢象升就这么操着大刀,带着自己的手下,把对方赶到了悬崖边。

  没办法了,只能放冷箭。

  敌人的箭法相当厉害,一箭射中了卢象升的额头,又一箭,射死了卢象升的随从。

  这两箭的意思大致是,你他娘别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这两箭的结果大致是,卢象升开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显要高一筹。

  他提着大刀,越砍越有劲,几近疯狂(战益疾)。这下对方被彻底整懵了,感觉玩命都玩不过他,只好乖乖撤退,以后再没敢到他的地界闹事。

  虽然卢象升的水平很高,但在当时,他还不怎么出名,也没机会出头,然而帮助他进步的人出现了,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祯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围圈,就进了郧阳,郧阳被折腾得够呛,巡抚也下了课,这事说过了。

  但这件事,对卢象升而言,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为接替郧阳巡抚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估计是死都不会去打郧阳的。

  卢象升是个聪明人,聪明在他很明白,凭借目前的兵力,要把民军彻底解决,是绝不可能的。

  作为五省总督(后来变成七省),他手下能够作战的精锐兵力,竟然只有五万人,但在这几省地界上转来转去的诸位头领,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有好几万人,总计几十万,还满世界转悠,没处去找。

  但他更明白,彻底解决民军的头领,是绝对可能的。

  民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头的领队,只要把打头的干掉,立马就变良民。

  而在所有的头头里,最有号召力,最能带队的,就是闯王。

  强调,现在的闯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在所有的头领中,高迎祥是个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处,就是他一点也不奇特。

  明末的这帮头领,都是比较特别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很有个性。

  但凡古代干这行的,基本是两种人,吃不上饭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养,大都谈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规矩,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军队也是一样,今天是这帮人,没准明天就换人了,指望他们严守纪律,按时出操,没谱。

  但高迎祥是个特例,他没什么个性,平时不苟言笑,打赢了那样,打输了还那样。

  许多头领打仗,明天究竟怎么走,不管,也懒得管,打到哪算哪。

  高迎祥的行军路线,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并表明路标,引导部队行进。

  更吓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队,是有统一制服的——铠甲。

  一般说来,盔甲这种玩意,只有官军才用(费用比较高,民军装备不起),大部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队的盔甲,是铁甲。

  所谓重甲骑兵,就是这个意思,更吓人的是,他的骑兵,每人都有两三匹马,日夜换乘,一天可以跑几百里,善于奔袭作战。

  就这么个人,连洪承畴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见他都发怵。打了好几次,竟然是个平手。

  所以一直以来,高迎祥都被朝廷列为头号劲敌。

  卢象升准备解决这个人。

  当然,他很明白,光凭他手下的天雄军,是很难做到的,所以,他上书皇帝,几经周折,要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祖宽。

  祖宽,不是祖大寿的亲戚,具体点讲,他是祖大寿的佣人。

  但祖大寿同志实在太过厉害,一个佣人跟着他混了几年,也混出来了,还当上了宁远参将。

  其实对于祖宽,卢象升并不了解,他最了解的,是祖宽手下的三千部队——关宁铁骑。

  作为祖大寿的亲信,祖宽掌管三千关宁军,卢象升明白,要战胜高迎祥,必须把这个人拉过来,必须借用这股力量。

  现在,他终于成功了,他认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远。

  此时的高迎祥,正在为攻打汝宁做准备,还没完事,祖宽就来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点水平,他从没见过祖宽,但看架势,似乎比较难搞,毅然决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为逃命,而是为了进攻。

  高迎祥的战略思想十分清晰,敌人弱小,就迎战,敌人强大,就先跑路,多凑几个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诏就是被这种战法报销的。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陕州,在这里,有两个人正等待着他——李自成、张献忠。

  民军最豪华的阵容,也就这样了,高迎祥集结兵力,等待着祖宽的到来。

  以现有的兵力,高闯王坚信,如果祖宽来了,就回不去了。

  祖宽果然来了,也果然没有回去,因为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这次选择,是极为英明的,因为祖宽过来的时候,队伍里多了个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这套策略,对付像王朴那样的白痴,估计还是有点用的,但祖宽这种老兵油子,那就没招了,他立马看穿了这个诡计,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帐。

  接下来是张献忠先生的受难时间。

  其实这事跟张献忠本没有关系,只是高迎祥让他过来帮忙,顺道挣点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货。

  跑路的时候,根据惯例,为保证都能跑掉,是分头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拨,张献忠是另一拨。

  所以官军的追击路线,也是两拨,左良玉一拨,祖宽一拨。

  不幸的是,祖宽分到的,就是张献忠。

  我说过,祖宽手下的,是关宁铁骑,跑得很快,所以他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追上了张献忠,大破之。

  张献忠逃跑了,他率领部队,连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终于安全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祖宽。

  估计是等了很久,关宁军很有精神,全军突击,大砍大杀,张献忠主力死伤几千人,拼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几百里,张献忠相信,无论如何,起码暂时是安全了。

  然后,祖宽又出现了。

  我说过,他的速度很快。

  此后的结果,是非常壮观的,用史书的话说——伏尸二十余里。

  张献忠出离愤怒了,而这一次,他做出了违反常规的决定,比较有种,回头跟祖宽决战。

  是的,上面这句话是不靠谱的,张献忠先生从来不会违反常规,他之所以回头跟祖宽决战,因为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两个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胆就壮了,张献忠集结数万大军,在龙门设下埋伏,等待祖宽的到来。

  张献忠的这个埋伏,难度很大,因为祖宽太猛,手下全是关宁铁骑,久经沙场,“发一声喊,伏兵四起”之类的场景,估计吓不住,就算用几万人围住,要冲出来,也就几分钟时间。

  面对困境,张献忠同志展现了水平,他决定,攻击中间。

  利用突袭,把敌军一分为二,分而击破,这是唯一的方法。

  单就质量而言,他的手下实在比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说,有数量,就有质量,他集结了十倍于祖宽的兵力,开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宽出现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没有丝毫防备,带领所有的兵力,进入了埋伏圈。

  张献忠不出所料地发动了攻击,数万大军发动突袭,不出所料地把关宁军冲成了两截。

  接下来,就是出乎意料的事了。

  他惊奇地发现,虽然自己的人数占绝对优势,虽然自己出现得相当突然,但从这些被包围的敌人脸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张。

  其实张先生这一招,用在大多数官军身上,是很有效果的,对关宁军,是无效的。这帮人在辽东,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见惯大场面,所谓伏兵,无非是出来的地方偏点,时间突然点,队伍分成两截,照打,有啥区别?

  特别是祖宽,伏兵出现后,他非但没往前跑,反而亲自断后,就地组织反击,而他手下的关宁军,似乎也没有想跑的意思,左冲右突,大砍大杀,战斗从早上开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败兵,进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后三战,张献忠损失极为惨重,死伤无数,被打出了毛病,据说听到卢象升、祖宽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呆了,他率领军队,转战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高迎祥第一次遇见卢象升,是在汝阳城外。

  据史料记载,当时他的手下,有近二十万人,光是营帐,就有数百里(连营百里),浩浩荡荡,准备攻城,看起来相当吓人。

  而他的对手,赶来救援的卢象升,只有一万多人。

  其实一直以来,官军能够打败民军,原因在于官军骑马,而民军只能撒脚丫跑。

  但高迎祥是个例外,我说过,他的军队,是重甲骑兵,而且每人有两匹马,机动性极强,而卢象升手下能跟他打两把的,只有关宁铁骑,且就一两千人。

  更麻烦的是,当卢象升到达汝阳的时候,军需官告诉他,没粮食。

  没粮食的意思,就是没饭吃,没饭吃的意思,就是没法打仗。

  一般说来,军中断粮一天,军队就会失去一半战斗力,断粮两天以上,全军必定崩溃。

  卢象升的军队断粮三天,没有一个逃兵。

  这个看似没有可能的奇迹,之所以成为可能,只是因为卢象升的一个举动——他也断粮。

  他非但不吃饭,连水都不喝(水浆不入口),此即所谓身先士卒。

  所以结果也很明显——得将士心,同仇敌忾。

  其实很多时候,群众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们所需要的并非粮食,而是公平。

  公平的卢象升,是个很聪明的人,经过几天的观察,他敏锐地发现,高迎祥的部队虽然强悍,但是比较松散,选择合适的突破点,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卢象升选择的突破点,是城西,鉴于自己步兵太多,骑兵太少,硬冲过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千多年前,诸葛亮同志鉴于实在干不过魏国的骑兵(蜀国以步兵为主),想到了同样的方法。

  没错,对付骑兵,成本最低,老少咸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确切地说,是弩。

  诸葛亮用的,叫做连弩,卢象升用的,史料上说,是强弩,具体工艺结构不太清楚,但确实比较强,因为历史告诉我们,高迎祥的重甲骑兵,在开战后仅仅几个小时里,就得到了如下结果——强弩杀贼千余人。

  其实城西的部队被击破,死一千多人,对高迎祥而言,并不是啥大事,毕竟他的总兵力,有几十万人之多,但他的军阵中,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导致了汝阳之战的失败。

  这个弱点,就是人太多。

  几十万人,连营百里,而据卢象升给皇帝的报告,高迎祥的主力骑兵,有五六万人,其余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队家属。

  步兵倒还好说,家属就麻烦了,这拨人没有作战能力,又大多属于多事型,就爱瞎咋呼,看到城西战败,便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大声疾呼,什么敌人很多,即将完蛋之类。而最终的结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阳之战结束,高迎祥的几十万大军就此土崩瓦解,纷纷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实在有点军事水平,及时布置后卫,阻挡卢象升的追击。

  其实卢象升也没打算追击,一万人去追二十万人,脑子有问题。

  但今天不追不等于明天也不追,卢象升看准机会,跟踪追击,在确山再次击败高迎祥,杀敌军数千人。

  卢象升的亮相就此谢幕,自崇祯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绝对劣势兵力,先后十余战,每战必胜,斩杀敌军总计三万余人,彻底扭转了战略局势。

  当然,高迎祥并不这么想,他依然认为,失败只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卢象升的几十倍,战略的主动权,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灭不了你,那就明年。

  这个想法,让他最终只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过去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很平静的,卢象升没有动,高迎祥也没有动,原因非常简单——过年。

  无论造反也好,镇压也罢,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该休息还是得休息。

  休息一个月,崇祯九年正月,接着来。
 楼主| 发表于 2010-6-11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十六章 孙传庭



  最先行动的,是卢象升,他行动的具体方式,是开会。

  开会内容,自然是布置作战计划,研究作战策略,讨论作战方案。

  相对而言,高迎祥的行动要简单得多,只有两个字——开打。

  从心底里,卢象升是瞧不上高迎祥的,毕竟是草寇,没读过书,没考过试,没有文化,再怎么闹腾,也就是个草寇,所以对于高迎祥的动向,卢象升是很有把握的:要么到河南开荒,要么去山西刨土,或者去湖广钻山沟,还有什么出息?

  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还找到了洪承畴,表示一旦高迎祥跑到西北五省,自己马上跑过去一起打。

  然而高迎祥的举动,却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闯王同志之所以叫闯王,就是因为敢闯,所以这一次,他决定攻击一个卢象升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南京。

  当然,在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举动并不明显,他会合张献忠,从河南出发,先打庐州,打了几天,撤走。

  接下来,他开始攻击和州,攻陷。

  攻陷和州后,他开始攻击江浦,江浦距离南京,只有几十公里。

  如果你有印象的话,就会发现,两百多年前,曾经有人以几乎完全相同的路线,发起了攻击,并最终取得天下——朱元璋。

  高迎祥同志估计是读过朱重八创业史的,所以连进攻路线,都几乎一模一样,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成功者,是无法复制的。

  朝廷大为震惊,南京兵部尚书立即调集重兵,对高迎祥发动反攻击,经过几天激战,高迎祥退出江浦。

  退是退了,偏偏没走。

  他集结几十万人,开始攻打滁州。

  至此可以断定,他应该读过朱重八传记,因为几百年前,朱元璋就是从和州出发,攻占滁州,然后从滁州出发,攻下了南京。

  滁州只是个地级市,人不多,兵也不多,而攻击者,包括李自成、张献忠等十几位头领,三十万人,战斗力最强,最能打的民军,大致都来了。

  所有的头领,所有的士兵,都由高迎祥指挥。

  高闯王终于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顶点。

  他决定,进攻滁州,继续向前迈步。

  山峰的顶点,再迈一步,就是悬崖。

  惨败

  但至少在当时,形势非常乐观,滁州城内的兵力还不到万人,几十万人围着打,无论如何,是没问题的。

  几天后,他得知卢象升率领援军,赶到了。

  但他依然不怵,因为卢象升的援兵,也只有两万多人。此前虽说吃过卢阎王的亏,但现在手上有三十万人,平均十五个人打一个,就算用脚算,也能算明白了。

  卢象升率领总兵祖宽、游击罗岱,向滁州城外的高迎祥发动了进攻。

  双方会战的地点,是城东五里桥。

  在讲述这场战役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滁州的地形,在滁州城东,有一条很宽的河流,水流十分汹涌。

  我再重复一遍,河流很宽,水流很汹涌。

  这场会战的序幕,是由祖宽开始的,关宁铁骑担任先锋,冲入敌阵,发动了进攻。

  战斗早上开始,下午结束。

  下午结束的时候,那条很宽,水流很汹涌的河流,已经断流了,断流的原因,史料说法如下——积尸填沟委堑,滁水为不流。

  通俗点的说法,就是尸体填满了河道,水流不动。

  尸体大部分的来源,是高迎祥的部下,在经历近七年的光辉创业后,他终于等来了自己最惨痛的溃败。

  关宁铁骑实在太猛,面对城东两万民军,如入无人之境,乱砍乱杀。

  高迎祥很聪明,他立即反应过来,调集手下主力骑兵,准备发动反击,毕竟有三十万人,只要集结反攻,必定反败为胜。

  红楼梦里的同志们曾告诉我们这样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

  高迎祥的缺点,就是他优点——人太多。

  人多,嘴杂,外加刚打败仗,通讯不畅,也没有高音喇叭喊话,乱军之中,谁也摸不清怎么回事,所以高闯王折腾了半天,也没能集中自己的部队。

  但高闯王还是很灵活的,眼看兵败如山倒,撒腿就往外跑,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脱离困境。

  这是很正确的,因为根据以往经验,官军都是拿工资的,而拿工资的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拿多少钱,干多少事。无论是洪承畴,还是左良玉,只要把闹事的赶出自己管辖范围就算数了,没人较真。所谓跟踪追击这类活动,应该属于加班行为,但朝廷历来没有发加班费的习惯,所以向来是不怎么追的,追个几里,意思到了,也就撤了。

  但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说过,卢象升是一个好人,一个负责任的官员。这一点反映在战斗上,就是认死理,凡是都往死了办。

  按照这个处事原则,他追了很远——五十里。

  之前我还说过,卢象升的外号,是卢阎王,虽然长得很白,但手很黑,无论是民军,还是民军家属,只要被他追上,统统都格杀勿论,五十里之内,民军尸横遍野,保守估计,高迎祥的损失,大致在五万人以上。

  追到五十里外,停住了。

  不追,不是因为不想追,也不是不能追,而是不必追。

  摆脱了追击的高迎祥很高兴,现在的局势并不算坏,三年前,他被打得只剩下几千人,逃到湖广郧阳,避避风头,二十天后出山,又是一条好汉,何况手上有几十万人乎?

  但安徽终究是呆不下去了,他转变方向,向寿山进发,准备在那里渡过黄河,去河南打工。

  黄河岸边,他就遇到了明军总兵刘泽清。

  刘泽清用大刀告诉他,此路不通。

  刘泽清并非猛人,并非大人物,也没多少兵,但是,他有渡口。

  他就堵在河对岸,封锁渡口,烧毁船只,高迎祥只能看看,掉头回了安徽。

  无所谓,到哪儿都是混。

  但在回头的路上,他又遇见了祖大乐。

  祖大乐也是辽东系的著名将领,遇上了自然没话说,又是一顿打,高迎祥再次夜奔。

  好不容易奔到开封,又遇见了陈永福。

  陈永福是个当时没名,后来有名的人,五年后,他坚守城池,把一个人变成了独眼龙——独眼李自成。

  这种人,自然不白给,在著名地点朱仙镇跟高迎祥干了一仗,大败了高迎祥。

  高迎祥终于发现,事情不大对劲了,自己似乎掉进了圈套。

  他的感觉,是非常正确的。

  得知高迎祥攻击滁州时,卢象升曾极为惊慌,但惊慌之后,他萌生了一个计划——彻底消灭高迎祥的计划。

  高迎祥的想法,是非常高明的,学习朱重八同志,突袭南直隶,威胁南京,但遗憾的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没有在这里混过。

  没有混过的意思,就是人头不熟,地方不熟,什么都不熟。

  所以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绝不能让高迎祥离开,把他困在此地,就必死无疑。

  刘泽清挡住了他的去路,祖大乐把他赶到了开封,陈永福又把他赶走,但这一切,只是序幕,最终的目的地,叫做七顶山。

  七顶山,位于河南南阳附近,被祖大乐与陈永福击败后,高迎祥逃到了这里,就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等候已久的熟人——卢象升。

  当然,除了卢象升外,还有其余一干人等,比如祖大乐、祖宽、陈永福等等。

  此时的高迎祥,手下还有近十万人,就兵力而言,大致是卢象升的两倍,更关键的是,他的主力重甲骑兵,依然还有三万多人。

  然而战争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号称“第一强寇”的高迎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主力基本被全歼,仅带着上千号人夺路而逃。

  这是一个比较难以理解的事,最好的答案,似乎还是四个字——气数已尽。

  十几万士兵、下属打得干干净净,兵器、家当丢得一干二净,高迎祥同志这么多年,折腾一圈,从穷光蛋,又变成了穷光蛋,基本算是白奋斗了,应该说,他很倒霉。

  但我个人认为,有个人比他更倒霉——李自成。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变成光杆司令更倒霉呢?

  有的,比如,变成光棍司令。

  李自成的麻烦在于,他的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

  这位给李自成送帽子的老婆,叫邢氏,虽然不能肯定李自成有多少老婆,但这个老婆,是比较牛的。

  按史料的说法,这位老婆基本不算家庭妇女,估计也不是抢来的,相当之强悍,打仗杀人毫无含糊,更难得的是,她还很有智谋,帮李自成管账,据说私房钱都管。

  在管账的时候,她见到了高杰。

  高杰,米脂人,李自成的老乡。据说打小时候就认识,后来李自成造反,他毫不犹豫,搭伙一起干,从崇祯二年开始,同生共死,是不折不扣的铁哥们。

  铁哥们,也是会生锈的。

  李自成第一次怀疑高杰,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

  崇祯七年八月,时任五省总督陈奇瑜,派出参将贺人龙进攻李自成。

  贺人龙是个相当猛的人,此人战斗力极强,且杀人如麻,每次上战场,都要带头冲锋,被称为贺疯子。

  贺疯子气势汹汹地到了地方,看到了李自成,打了一仗,非但没打赢,还被人给围住了,且一围就是两个月。

  但李自成并不想杀掉贺人龙,因为贺人龙是他的老乡,而且他正在锻炼队伍阶段,需要人才,就写了封信,让高杰送过去,希望贺人龙投降。

  这个想法是比较幼稚的,贺人龙同志说到底是吃皇粮的,有稳定的工作,要他跟着李自成同志四处乱跑,基本等于胡扯,所以信送过去后,毫无回音,说拿去擦屁股也有可能。

  按说这事跟高杰没关系,贺人龙投不投降,是他自己的事,可是意外发生了。

  去送信的使者,从贺人龙那里回来后,没有直接去找李自成,而是找了高杰。

  这算是个事吗?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说是事,就是事,说不是,就不是。

  而李自成明显是个喜欢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的人,加上贺人龙同志守城很厉害,他打了两个月,连根毛都没拔下来,所以他开始怀疑,贺人龙和高杰,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就把高杰撤了回来。

  无论是铁哥们,还是钛哥们,在利益面前,都是一脚蹬。

  对李自成同志的行为,高杰相当不爽,但这事说到底,还是高杰的责任。

  因为他回来之后,就跟邢氏勾搭上了。

  到底是谁勾搭谁,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基本算是无从考证,但史料上说,是因为高杰长得很帅,而邢氏是管账的,高杰经常跑去报销,加上邢氏的立场又不太坚定,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关于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高杰同志是有体会的,在回顾了和李自成十几年的交情、几年的战斗友谊,以及偷人老婆的内疚后,他决定,投奔官军。

  当然,他是比较够意思的,临走时,把邢氏也带走了。

  对李自成而言,这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老婆跑了,除面子问题外,更为严重的是,他的很多秘密,老婆都知道(估计包括私房钱的位置)。

  除了老婆损失外,还有人才损失。

  在当时李自成的部下里,最能打仗的,就是高杰,此人极具天赋,投奔了官军后,就一直打,打到老主顾李自成都歇菜了,他还在继续战斗。

  高杰投降的对象,是洪承畴,洪总督突然接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然高兴异常,立刻派兵出击,连续击败李自成,斩杀万人。

  总而言之,对各位头领而言,崇祯九年算是个流年,老婆跑了,手下跑了,跑来跑去,就剩下自己了。

  对高迎祥而言,更是如此。

  老婆跑了,再找一个就是,十几万大军都跑光了,就只能钻山沟了。

  所以高闯王毅然决定,跑进郧阳山区。

  两年前,就是在那里,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高迎祥捡了条命,东山再起。

  卢象升闻讯,立刻找到祖宽和祖大乐,吩咐他们,立即率军出发,追击高迎祥。

  祖宽回答:不干。

  卢象升无语。

  之所以无语,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干过。

  关宁铁骑

  很久以前,我以为所谓战争,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战场,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里打,特别是明末,但凡开打,就当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后研读历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说法,当时的作战场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军跟民军相遇,先不动手,喊话,喊来喊去,就开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军就开始丢东西,比如牲口,粮食等等,然后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军就上前,捡东西,捡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觉,然后打个报告给朝廷,说歼敌多少多少,请求赏赐云云。

  应该肯定的是,在当时,有这种行为的官军,是占绝大多数,认认真真打仗的,只占极少数,所谓“抛生口,弃辎重,即纵之去”。

  现象也好理解,当时闹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带人,而当兵的,也大都是关中人。双方语言相通,说起来都是老乡,反正给政府干活,政府也不发工资(欠饷),即使发了工资,都没必要玩命,这么打仗,非但能领工资,还能捞点外快,最后回去了还能领赏,非常有利于创收。在史料中,这种战斗方式有个专用名词:打活仗。

  因为活仗好打,且经济效益丰富,所以大家都喜欢打,打来打去,敌人越打越多,局势越来越恶化,直到关宁铁骑的到来。

  其实关宁铁骑的人数没多少,我算了一下,入关作战的加起来,也就五千来人,卢象升、洪承畴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这些人,最厉害的几位头领,都是被他们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两个原因,首先,这帮人在辽东作战,战斗经验丰富,而且装备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铳,且擅长使用突袭战术,冲入敌阵,势不可挡。

  而第二个原因,相当地搞笑,却又相当地真实。

  我说过,每次打仗时,民军都要喊话,所谓喊话,无非就是谈条件,我给你多少钱,你就放我走,谈妥了就撤,谈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关宁铁骑,喊话都是没用的,经常是话没喊完,就冲过来了,完全不受收买,忠于职守。

  我此前曾以为,如此尽忠职守,是因为他们很有职业道德,后来看的书多了才明白,这是个误会。套用史料上的话,是“边军无通言语,逢贼即杀”,意思是,辽东军听不懂西北方言,喊话也听不懂,所以见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认为,多学点语言,是会用得着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语言的亏,估计是屡次喊话没成,也没机会表达自己的诚意,所以被人穷追猛打了几个月,也没接上头。

  在众多的民军中,高迎祥的部队,算是战斗力最强的,手下骑兵,每人两匹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关宁铁骑。虽说战斗力还是差点,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优势,比如……钻山沟。

  高迎祥钻了郧阳山区,祖宽是不钻的,因为他的部队,大部都是骑兵,且待遇优厚,工资高,要让他们爬山,实在太过困难,卢象升协调了一个多月,也没办法。

  照这个搞法,估计过几个月,闯王同志带着山寨铁骑出来闹腾,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在这最为危急的时刻,更危急的事情发生了。

  崇祯九年(1636)四月,当卢象升同志正在费尽口水劝人进山时,辽东的皇太极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建国。

  皇太极建都于沈阳,定国号为清,定年号为崇德。

  这一举动表明,皇太极同志正式单飞,另立分店,准备单干。

  通常来讲,新店开张,隔壁左右都要送点花圈花篮之类的贺礼,很明显,明朝没有这个打算,也没这个预算。

  不要紧,不送,就自己去抢。

  崇祯九年(1636)六月,清军发起进攻。

  这次进攻的规模很大,人数有十万人,统兵将领是当时清军第一猛将阿济格,此人擅长骑兵突击,非常勇猛。

  难得的是,他不但勇猛,脑子也很好用,关宁防线他是不去碰的,此次进关,他选择的路线,是喜峰口。

  此后的战斗没有悬念,明朝的主力部队,要么在关宁防线,要么在关内,所以阿济格的抢掠之旅相当顺利,连续突破明军防线,只用了半个月,就打到了顺义(今北京市顺义区)。

  我认为,阿济格是个很能吃苦的人,具体表现为不怕跑路,不怕麻烦,到了北京城下,没敢进去,就开始围着北京跑圈,从顺义跑到了怀柔(今北京怀柔区),又从怀柔跑到了密云(今北京密云区),据说还去了趟西山(今北京西山),圆满完成了画圈任务。

  当然,他也没白跑。据统计,此次率军入侵,共攻克城池十二座,抢掠人口数十万,金银不计其数。

  鉴于明朝主力无法赶到,只能坚壁清野,所以阿济格在北京呆了很长时间,而且,他还是个很有点幽默感的人,据说他抢完走人时,还立了块牌子,上写四个字——各官免送!

  我始终认为,王朝也好,帝国也罢,说穿了,就是个银行,这边收钱,那边付钱,总而言之,拆东墙,补西墙。

  不补不行,几百年里,跑来拆墙的人实在太多,国家治不好,老百姓闹事,国防搞不好,强盗来闹事,折腾了这边,再去折腾那边,边拆边补,边补边拆。

  但国家也好,银行也罢,都怕一件事——银行术语,叫做挤兑,政治术语,叫内忧外患,街头大妈术语,叫东墙西墙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这么个状况,客观地看,如果只有李自成、张献忠闹事,是能搞定的,如果只有清军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这两边都闹,就搞不定了。

  于是一个月后,卢象升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被调离前线,等待他的新岗位,是宣大总督。

  对于这个任命,无数后人为之捶腿、顿足、吐唾沫,说什么眼看内患即将消停,卢象升却走了,以至于局势失去控制,崇祯昏庸等等等等。

  在我看来,这个任命,无非是挖了东墙的砖,往西墙上补,不补不行,如此而已。

  卢象升走了,两年后,他将在新的岗位上,完成人生最壮烈的一幕。

  接班

  听说卢象升离开的消息后,高迎祥非常高兴,因为他很清楚,像卢阎王这样的猛人,不是量产货,他擦亮眼睛,等待着下一个对手的出现。

  他等来的接班人,叫做王家桢。

  王家桢,直隶人,时任兵部侍郎,此人口才极佳,善读兵法,出谋划策,滔滔不绝。

  行了,直说吧,这是个废柴。

  他之所以被派来干这活,实在是因为嘴太贱,太喜欢谈兵法,太引人注目,最终得到了这份光荣的工作。

  但王总督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明白的,刚到不久就上书皇帝,说自己身体比较弱,当五省总督太过勉为其难,干巡抚就成。

  崇祯还是很体贴的,让他改行当了河南巡抚。

  但王巡抚刚上任没几天,就遇上了一件千载难逢的倒霉事。

  这件倒霉事,叫做兵变,兵变并不少见,之所以说是千载难逢,是因为参与兵变的,是王巡抚的家丁。

  连家丁都兵变,实在难能可贵,连崇祯同志都哭笑不得,直接把他赶回家卖红薯。

  有这样的好同志来当总督,高迎祥的好日子就此开张,没过多久,他就出了山区,先到河南,拉起了几万人的队伍,连战连胜,此后又转战陕西,气势逼人,洪承畴拿他都没办法。

  四大猛人里,曹文诏死了,洪承畴没辙,左良玉固守,高迎祥最怕的卢象升,又去了辽东,现在而今眼目下,高闯王可谓天下无敌。

  然后,第五位猛人出场了。

  在这人出场前,高先生跟四大猛人打了近七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风光,从几千打到几万、几十万,基本是没治了。当时朝廷上下一致认为,隔几天跟他打一仗,能让他消停会,就不错了。至于消灭他,大致是个梦想。

  在这人出场后,梦想变成了现实。

  他没有用七年,连七个月都没用。事实上,直到崇祯九年(1636)三月,他才出山,只用了四个月,就搞定了高迎祥。

  在历代史料里,每到某王朝即将歇业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一句话,XX死而X亡矣。

  前面的XX,一般是指某猛人的名字,后面的X,是朝代的名字,这句话的意思是,某猛人,是某王朝最后的希望,某猛人死了,某王朝也就消停了。

  在明代完形填空里,这句话全文如下:

  传庭死,而明亡矣。

  传庭者,孙传庭也。

  孙传庭

  孙传庭是个相当奇怪的人,因为在杀死高迎祥之前,他从未带过兵,从未打过仗,过去三十多年里,他从事的主要工作,是人事干部。

  孙传庭,字伯雅,山西代县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在崇祯九年之前,历任永城、商丘知县,吏部主事。

  其实他的运气不错。我查了查,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到天启初年,竟然就当上了吏部郎中,人事部正厅级干部,专管表彰奖励。

  六部之中,吏部最大,而按照惯例,吏部尚书,一般都是从吏部郎中里挑选的。孙传庭万历二十一年(1593)出生,照这个算法,他当郎中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就是资本,照这个状态,就算从此不干,光是熬,都能熬到尚书。

  然而没过两年,孙传庭退休了,提前三十年退休。

  他丢弃了所有的前途和官位,毅然回到了家乡,因为他看不顺眼一个人——魏忠贤。

  看不顺眼的人,很多,愿意辞官的,不多。

  崇祯元年,魏忠贤被办挺了,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包括当年给魏大人鞠躬、提鞋的人,都跳出来对准尸体踩几脚,骂几句,图个前程。

  但孙传庭依然毫无动静,没有人来找他,他也不去找人,只是平静地在老家呆着,生活十分平静。

  八年后,他打破了平静,主动前往京城,请求复职。

  出发之前,他说出了自己复出的动机:

  “待天下平定之日,即当返乡归隐。”

  朝廷很够意思,这人没打招呼就跑了,也没点组织原则,十年之后又跑回来,依然让他官复原职,考虑到他原先老干人事工作,就让他回了吏部,接着搞人事考核。

  对他而言,这份工作的意思,大致就是混吃等死,但他没有提出异议,平静地接受,然后,平静地等待。

  一年后,机会出现了,在陕西。

  当时的陕西巡抚,是个非常仁义的人,具体表现为每次在城墙上观战,都不睁眼。据他自己说,是不忍心看,但大多数人认为,他是不敢,这号人在和平时期,估计还能混混,这年头,就只能下岗。

  巡抚这个职务,是个肥缺,平时想上任是要走后门的,但陕西巡抚,算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吃的,没准哪天就被张某某、高某某剁了,躲都没处躲,孙传庭就此光荣上任,因为主动申请的人,只有他一个。

  孙传庭出发之前,皇帝召见了他。

  对于孙巡抚的勇敢,崇祯非常欣赏,于是给了孙传庭六万两白银,作为军费。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按崇祯的说法,国家比较困难,经费比较紧张,也就这么多了,你揣着走吧,省着点用。

  当年杨鹤拿了崇祯十万两私房钱,招抚民军,也就用了几个月,孙传庭拿着六万两,也就打个水漂。

  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自古以来,要人办事,就得给钱,如果没钱,也行,给政策。

  孙传庭很干脆,他不要钱,只要政策,自己筹饷,自己干活,朝廷别管,反正干好了是你的,干不好我也跑不掉。

  就这样,孙传庭拿着六万两白银,来到了陕西。

  当时陕西本地的军队,战斗力很差,按照当时物价,六万两白银,大致只够一万人半年的军饷,最能打的将领,如曹变蛟(曹文诏的侄子)、左光先、祖宽,要么在洪承畴手下,要么跟着卢象升。总之,孙传庭算是个三无人员:无钱、无兵、无将。

  但凡这种情况,若想咸鱼翻身,大都要经过卧薪尝胆、励精图治、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等过程,至少也得个两三年,才闪亮登场,大破敌军。

  孙传庭上任的准确时间,是崇祯九年(1636)三月,他全歼高迎祥的时间,是崇祯九年(1636)七月。

  从开始,到结束,从一无所有,到所向披靡,我说过,四个月。

  他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十七章 奇迹



  此时的高迎祥,已经来到陕西。

  他之所以来陕西,是因为此时的陕西比较好混。

  虽说洪承畴一直都在陕西,而他手下的洪兵也相当厉害,但他最近正在陕北对付另一位老冤家李自成。不知是李自成让他来帮忙,还是听说陕西巡抚比较软,高迎祥义无反顾地来了,单程。

  自古以来,从下至上,要想进入陕西,必先经过汉中,所以当年刘备占据四川,要攻击曹操的长安,必占据汉中,此后诸葛亮六次北伐,都经过汉中出祁山作战。

  高迎祥也不例外,但在进军汉中的路上,有一支队伍挡住了他。

  率领这支队伍的,是孙传庭。

  对于孙传庭,高迎祥并不熟悉,也不在乎,而且这支队伍只有万把人,似乎也不难打,他随即率领军队发起攻击,打了几次,损失上千人,没打动。

  兵力占据优势,但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高迎祥,这是一支比较邪门的军队,不能再打了,他决定绕道。

  他的直觉非常正确,那支镇守汉中,只有万把人的部队,在历史上,却有一个专门的称呼——秦军。

  之前我说过,明末的军队,战斗力最强的,是关宁铁骑,排第三的,是天雄军,排在第二的,是秦军。

  关宁铁骑强悍,因为机动,天雄军善战,因为团结,而秦兵的战斗力,因为个性。

  我曾查阅明代兵部资料,惊奇地发现,秦兵的主力,大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陕西榆林。

  榆林,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据说每次打仗的时候,压根不用动员,只要喊两嗓子,无论男女老幼,抄起家伙就上,而且说砍就砍,绝无废话。

  因为这里只有士兵,没有平民。

  榆林,明朝九边之一,自打朱元璋时起,就不怎么种地,传统职业就是当兵。平时街坊四邻聊天,说的也不是今年种了多少地,收了多少粮食,大都是打了哪些地方,砍了多少人头(按人头收费)。几百年下来,形成独特个性,具体表现为,进攻时,就算只有一个,都敢冲锋,撤退时,就算只剩一个,都不投降。

  而且这里的人跟民军相当有缘分。听说民军来了,就算只是路过,都极其兴奋,冲出去就打,男女老幼齐上阵,估计是当兵的人多,什么张大叔李大伯,上次就死在民军手里,喊一嗓子,能动员一群亲戚,后来李自成攻打榆林,全城百姓包括大妈大爷在内,都没一个投降,就凭这个县,足足跟李自成死磕了八天,实在太过强悍。

  孙传庭的兵,大致就是这些人。所以高迎祥没办法,是很正常的。

  但高迎祥同志是要面子的,来都来了,还让我空手回去?无论如何,都要闯进去。

  人有的时候,不能太执着。

  执着的高迎祥经过深刻思考,多方查找,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

  他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从这条小路,可以绕开汉中,直逼西安,只要计划成功,他就能一举攻克西安,占领陕西,大功告成。

  一千多年前,有两个人在几乎相同的地方,陷入了相同的困局,他们都发现了这条路。一个人说,由此地进攻,必可大获全胜;另一个人说,若设伏于此,必定全军覆没!

  没错,这两个人,一个叫诸葛亮,一个叫魏延,而他们发现的这条小路,叫做子午谷。

  至于结局,地球人(看过《三国演义》〈演义上说的,别当真,看看就行〉的地球人)都知道,魏延想打,诸葛亮不让打,最后司马懿跳出来说,就知道你不敢打。

  对于这个故事,许多人都说,诸葛亮过于谨慎,要按照魏延的搞法,早就打到长安了(魏延自己也这么说)。

  而在高迎祥的故事里,只有魏延,没有诸葛亮。

  所以一千年后,他在同样的地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出兵子午谷。

  子午谷

  崇祯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率领全部主力,冲入了子午谷,从这里,他将迅速到达西安。

  但他不知道,这条路还通往另一个地点——地狱。

  子午谷之所以是小路,是因为很小,对高迎祥而言,这句话绝对不是废话。

  由于道路狭窄,而且天降大雨,他的几万大军,走了好几天,才走了一半,人困马乏,物资损失严重。

  但高迎祥毫不沮丧,因为他相信,这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举动,几天之后,必将震惊天下。

  许多人确实没料到,但许多人里,并不包括孙传庭。

  七月十六日,经过艰苦行军,高迎祥终于到达黑水峪,只要通过这里,前方就是坦途。

  然后,满怀憧憬的高迎祥,看见了满怀愤怒的孙传庭。

  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十五天。

  孙传庭的军事嗅觉极为敏锐,从高迎祥停止进攻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这兄弟要玩花样了。

  而他唯一可能的选择,只有子午谷。

  所以在撤离汉中,在子午谷的黑水峪耐心等待,因为他知道,艰苦跋涉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高迎祥,是十分脆弱的。

  总攻随即开始,就人数对比而言,高迎祥的手下,大约在五万人以上,孙传庭兵力无法考证,估计在两万人左右,狭路相逢。

  无论是高迎祥,还是孙传庭,都很清楚,玩命的时刻到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高迎祥展现了他令人生畏的战斗力,虽然极为疲劳,但他依然率军发动多次突击,三次击破孙传庭的包围圈。

  但他终归没能跑掉,原因很简单,这是一条小路。

  在小路里打仗,就好比在胡同里打架,就算拿着青龙偃月刀,都没有板砖好使,而且道路太窄,没法跑开,所以他每次冲出去,没过多久,又被围住。

  孙传庭的部队也着实厉害,抗击打能力极强,每次被冲垮,没过多久就又聚拢,充分发挥榆林的优良传统,作战到底,毫不退让。

  以死相拼,死不后退,激战四天。

  孙传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崇祯九年(1636)七月二十日,负伤的高迎祥在山洞中被俘,与他一同被俘的,还有他的心腹将领刘哲、黄龙,他的几万大军,已在此前彻底崩溃。

  纵横世间七年的闯王高迎祥,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在过去的七年中,他曾驰骋西北,扫荡中原,但终究未能成功。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然而终究到此为止。

  科学点的说法,是运气不好,迷信点的说法,这就是命。

  高迎祥被捕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崇祯皇帝没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等人到了面前,才信。

  处死高迎祥的那一刻,崇祯开始相信,自己能力挽狂澜。

  最后的帅才

  高迎祥被杀了,对崇祯而言,是利好消息,而对某些头领而言,似乎也不利空。

  高迎祥死后,许多头领纷纷投降,比如蝎子块、冲破天等等,原先跟着高闯王干,闯王都没闯过去,自己也就消停了。

  但有某些人,是比较高兴的,比如张献忠。

  张献忠跟高迎祥似乎有点矛盾,原先曾跟着打凤阳,但后来分出去单干,也不在一个地界混,算是竞争关系,高迎祥死后,论兵力,他就是老大。

  还有一个人,虽然很悲伤,却很实惠。

  一直以来,李自成都跟着高迎祥干,高迎祥的外号,叫做闯王,而李自成,是闯将。据某些史料上说,李自成是高迎祥的外甥,这话估计不怎么靠谱,但关系很铁,那是肯定的。

  高迎祥的死,给了李自成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头衔,从此,闯王这个名字,只属于李自成。

  第二样是兵力,高迎祥的残部,由他的部将率领,投奔了李自成。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离去者,是上天抛弃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顾的。

  对张献忠和李自成而言,他们的天下之路,才刚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个坑。

  我说过,对民军头领而言,崇祯九年(1636)是个流年,卢象升来了,打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跑进山区,人都调走了,又来了个孙传庭,还干掉了高迎祥。

  按说坏事都到头了,可是事实告诉我们,所谓流年,是一流到底,绝不半流而废。

  一个比孙传庭更可怕的对手,即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与之前的洪承畴、曹文诏、卢象升不同,他并非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将领。

  他是统帅。

  崇祯九年(1636),阿济格率领大军打进来时,崇祯非常紧张,但最紧张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张凤翼。

  张凤翼,时任兵部尚书,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按惯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区)被袭,皇帝会不高兴,皇帝不高兴,就要拿人撒气,具体地说,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祯老板撒气的途径,是追究责任,具体地说,是杀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极打到京城,兵部尚书王洽就被干掉了,按照这个传统,他是跑不掉的。

  但张部长还算识相,眼看局面没法收拾,就打了个报告,说清军入侵,是我的责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准。

  崇祯当即同意,打发他去了前线。

  但张尚书到前线后,似乎也没去拼命,每天只干一件事——吃药。

  他吃的,是毒药。

  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毒药,吃了不会马上死,必须坚持吃,每天吃,饭前饭后吃,锲而不舍地吃,才能吃死。

  对于张尚书的举动,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带就行了,实在不行操把菜刀,费那么大劲干甚?

  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杀,按当时的状况,算是畏罪,死了没准抚恤金都没有,但要上阵杀敌,似乎又没那个胆,索性慢性自杀,就当自然死亡了,还算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该享受的待遇,一点不少,老狐狸。

  这兄弟不但死得慢,算得也准,清军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连一天都没耽误。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祯同志不能拉倒,必须继续招工。

  但榜样在前面,岗位风险太高,说了半天,也没人肯干。

  左右为难之际,崇祯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孝顺,曾三次上书,请求让自己代替父亲受罚,那是在他决心处罚杨鹤的时候。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杨嗣昌。

  杨嗣昌,字文弱,湖广武陵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崇祯见到杨嗣昌时,很忧虑。

  局势实在太差,民军闹得太凶,清军打得太狠,两头夹攻,东一榔头西一棒,实在难于应付,如此下去,亡国是迟早的事,怎么办?

  杨嗣昌只说了一句,一句就够了:

  “大明若亡,必亡于流贼!”

  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句话实在准得离谱。

  按照杨嗣昌的说法,清军或许很强,但短时间内,并没有太大威胁,但如果不尽快解决民军,大明必定崩溃。

  简单地说,就是先解决内部矛盾,再解决外部矛盾。

  为了实现这个意图,杨嗣昌还提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在历史上的名字,是八个字:四正六隅,十面张网。

  四正,包括湖广、河南、陕西、凤阳,六隅,是指山东、山西、应天、江西、四川、延绥。简单地说,这个优秀计划的大致内容,是一部垃圾电影的名字——十面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国范围内,设置十个战区,四个主要,六个次要,只要发现民军出现,各地将联合围剿。简而言之,就是划定管辖范围,在谁的地方出事,就让谁去管,出事的主管,没出事的协管。

  听完杨嗣昌的计划,崇祯只说了一句话:

  “我用你太晚了!”

  对于这句话,朝廷的许多大臣都认为,是彻彻底底的胡扯,无论是杨嗣昌,还是他的那个什么十面埋伏,都是空口白说,毫无价值,在他们看来,杨嗣昌同志将是第三个被干掉的兵部尚书。

  然而他们错了,如果说在当时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拯救危局,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杨嗣昌。

  两年后,只剩十八个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张献忠,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

  所有的转变,都从这一刻开始,魏忠贤、清军入侵、民变四起,朝廷争斗,紧张,痛苦,毫无生机,但始终未曾放弃。

  或许崇祯本人并不知道,经过长达八年暗无天日的努力,他即将迎来大明的曙光。

  放他去!

  崇祯死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诸臣误我!

  对于这句话,大多数人认为,是在推卸责任。

  但考证完崇祯年间的朝政,我认为,这句话比较正确。确切地说,给崇祯打工的这帮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数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叫混蛋,一种叫混帐。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痛苦,第一种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种是身居底层者,第一种人很少,第二种人很多。第一种人叫崇祯,第二种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间那拨人,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瞒下,具体特点是,除了好事,什么都办,除了脸,什么都要。

  崇祯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拨人,比如崇祯三年(1630)西北灾荒,派下去十万石粮食赈灾,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就只剩下五万,到地方,还剩两万,分到下面,只剩一万,实际领到的,是五千。

  这事估计是办得太恶心了,崇祯也知道了,极为愤怒,亲自查办。

  案情查明:先动手的,是户部官员,东西领下来,不管好坏,先拦腰切一刀,然后到了地方,巡抚先来一下,知府后来一下,剩下的都发到乡绅手里,美其名曰代发,代着代着就代没了。

  结合该案,综合明代史料,崇祯时期的官员,比较符合如下规律:脸皮的厚度,跟级别职务,大致成反比例增长。

  这是比较合理的,位高权重的,几十年下来,有身份,也要面子,具体办事的就不同了,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好欺负的,就往死了欺负,能捞钱的,就往死了捞,啥名节、脸面,都顾不上,捞点实惠才是最实在的,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的积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这拨人,还有个特点,什么青史留名、国家社稷,那都太遥远了,跟他们讲道理,促膝谈心都是没用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吃硬不吃软。教育没有用的,骂也没有用,往脸上吐唾沫都没用,相对而言,比较合适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里,再说上一句:孙子,我能治你!

  比如当年追查阉党,就那么几个人,研究来研究去,连亲手干掉杨涟的许显纯,都研究成过失杀人,撤职了事,还是崇祯亲自上阵,才把这人干掉。

  再比如这事,案发后,崇祯非常生气,下令严查,查到户部,户部研究半天,拉出来几个人,说是失职,给撤了,准备结案。

  崇祯生气了,重装上阵,找出来几个主犯,杀了,剩下的,充军。

  总之,崇祯年间的朝廷,是比较混账的,而带头混账的,是温体仁。

  温体仁这个人,历史上的评价不高:奸臣,彻头彻尾的奸臣。

  我之前说过,温体仁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精明强干,博闻强记,善于处理政务。

  所以综合起来,温体仁先生的最终评价应该是,一个很有能力、精明强干、博闻强记、善于处理政务的彻头彻尾的奸臣。

  温体仁,是个很复杂的坏人,复杂在无论你怎么看,都会发现,这是个真正的好人。

  在工作中,温体仁是个很勤劳的人。据史料记载,他兢兢业业,每天从早干到晚,很能工作,别人几年干不了的事,他几天就能搞定。

  在生活中,他是廉政典范。据说他当首辅时,给他送礼的人从门口排到街上,等几天,他一个都不见,所有的礼品都退,退不了的就扔,比海瑞还海瑞。

  在处理与同事间的关系上,他非常谦虚,从不说别人坏话,而且很能听取他人意见。比如有个叫文震孟的人,是他的晚辈,刚入内阁,他却非常尊敬,遇事都要找来商量,一点架子没有。

  综上所诉,温体仁同志在过去的几年里,在工作上、生活上严格要求自己,团结同事,评定应为优秀。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温体仁同志的评定问题,进行鉴定:

  在工作中,他反应敏捷,很有能力,但历史告诉我们,要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坏人,没有能力,是不行的。

  在生活上,他严格要求自己,不受贿赂,是因为他的仇人太多,要被人抓住把柄,是很麻烦的。

  在跟同事相处时,他确实很和善,比如对文震孟,相当地客气,但原因在于,文震孟是崇祯的老师,后台很硬,而且当时他正在挖坑,等着文老师跳下去。

  如果纵观温体仁的经历,可以发现,他有个历史悠久的习惯——整人。

  崇祯二年(1629),他跟周延儒合谋,整垮了钱龙锡,进了内阁,过了几年,他又整垮了周延儒,当了首辅,又过了两年,他整垮了前途远大的文震孟,维护了自己的地位。

  而且他整人的方式相当地高明。比如文震孟有个亲信,因为犯了事,要受处分。顺便说句,这人的事比较大,按情节,至少也是撤职。

  文震孟和皇帝关系好,名声很好,势力很大,且刚进内阁,对温体仁而言,是头号眼中钉,但面对如此难得的整人机会,他毅然放弃了,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帮忙找了人,只给了个降职处分,很够意思,文震孟很感激。

  大坑就是这样挖成的。

  温体仁很清楚,崇祯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人,处分官员,是只有更重,没有最重,如果从轻处理,皇帝大人是不会答应的,肯定会加重,而文震孟同志比较正直,脾气也大,肯定要跟皇帝死磕,下场是比较明显的。

  事情如他所料,皇帝大人听说后,非常震怒,把那人直接撤职,赶回家种田了,而文震孟不愧硬汉本色,跟皇帝吵了好几天,加上温体仁煽风点火,竟然也被免了。

  其实这些倒无所谓,在道上混的,整个把人,搞点阴谋,也没什么,这种事,当年张居正也没少办,之所以是奸臣,是因为他不办事。

  崇祯登基以来,干过很多事,平乱、抗金、整顿,忙完这边又忙那边,而温体仁上台以来,就只干一件事——个人进步。

  为了个人进步,他很精明,坑了钱龙锡,坑了周延儒,坑了文震孟,坑了所有的挡路或可能挡路的人。

  为了个人进步,他除了精明外,有时还很傻——装傻。

  有一次,崇祯把他找来,有件事情要问他的看法,温体仁当即回答:不知道。

  崇祯随即追问,为何不知道。

  温体仁回答:臣本愚笨(原话),只望皇上圣裁。

  为了个人进步,他很团结同志,很合群,为了整倒钱龙锡,他拉拢了周延儒,两人齐心合力,还把钱谦益同志送回了家。

  当然,为了个人进步,他有时也不合群,很孤独,比如他对老朋友周延儒下手时,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整人太多,多年家里鬼都不上门,还经常跟崇祯说,我不结党,所以孤独。

  明明很阴险,很狡猾,很恶心人,还动不动就说我很耿直,我很愚蠢,很能促进食欲。

  能人,兼职奸人,最奸的能人,是奸人,最能的奸人,还是奸人。

  鉴定完毕。

  在当时朝廷里,只要混过几年的,大致都知道温体仁同志的本性,换句话说,都知道他是个奸人。

  可是知道没用,因为温体仁先生是个能干的奸人,而且深得皇帝信任,谁都告不倒,时人有云:崇祯遭瘟(温)。而且他本人心黑手狠兼皮厚,在朝廷混了多年,就快修炼成妖了,实在无人可比。

  俗语有云,占着茅坑,不拉屎。客观地说,在内阁大臣的位置上,温体仁的行为并不符合这句话,确切地说,他占着茅坑,只拉屎。

  外敌入侵,内乱不止,诚此危急存亡之秋,温体仁同志孜孜不倦,为了自己而奋斗,整人、挖坑,忙得不亦乐乎,如果让他继续折腾,大明可以提前关门。

  但不知是气数未尽,还是坟里的朱重八发威,天下无敌的温体仁,终究还是等来了敌人——一个他曾战胜过的敌人。

  自打辩论会上掉进温体仁的大坑,被赶回家,钱谦益已经在家呆了八年。八年里,除了看人种地(他是地主),主要的娱乐,就是写诗。

  这些诗大都收入他的文集,可以找来看看,心理效果明显,心情好时看,可以抑郁,心情不好时看,可以去自杀。

  诗的主要意思,基本比较雷同,什么我很后悔,我要归隐,我白活了,我没意思,反正一句话,我这一辈子,是走了黑道。

  毕竟家里蹲了七八年,有点怨气很是正常,但钱谦益同志还是说错了,他走的黑道,还没有黑到头。

  崇祯十年(1637),在家看人种地的钱谦益突然听说,有一个叫张汉儒的当地师爷,写了份状子告他。

  要知道,钱大人虽说在上面混得很差,但到地方,还是比较恶霸的,小小师爷闹事,容易摆平。

  然而没过几天,他就迎来了几位从京城来的客人——几位来抓他的客人。

  在被押解的路上,钱谦益才搞明白,原来那位师爷的状子,是告御状。

  这个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但凡斗争,就有谱,包括政治斗争。一般说来,把对手弄到偏远山区,回家养老,也就够本了,没必要赶尽杀绝,但这事,也因人而异,比如温体仁,就是个没谱的人。

  要么是他太过得意,或者太恨钱谦益,总之他没打算按着谱走,某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起在那遥远的江南,还有个没被整死的钱谦益。

  没整死,就往死里整。

  但他毕竟位高权重,如果要自己动手,传出去实在太丢面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决定,借刀杀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张汉儒。

  之所以找到张汉儒,因为这人是个衙门师爷,小人物,无论如何,跟内阁首辅,都是扯不上关系的,而且张师爷长期在法律界工作,对拍黑砖之类的工作非常熟悉,且乐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后,张师爷连夜工作,写出了一份状子。

  所谓小人物,在写状子这点上,是不恰当的。当年大人物杨涟告魏忠贤,总共二十四条大罪,而张师爷告钱谦益的罪状,有五十八条。

  这五十八条罪状,堪称经典之作,包括贪污、受贿、走私、通敌、玩权、结党,总而言之,只要你能想到的罪状,他都写了。

  但钱谦益倒没怎么慌,因为这份状子写得实在太过扯淡,都赶回家当老百姓了,还贪污个甚?玩权、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话,崇祯这么精明的人,是不会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诉他,他的罪状,皇帝已经批了,即将定罪。

  其实钱谦益同志应该有点思想准备,要明白,温体仁是首辅,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拟的,底下送上来,他签个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钱谦益不愧是当过东林党领导的,虽然回家消停几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过来,很多人出面,什么给事中、郎中、尚书,包括大学士,都帮他说话,说他很冤枉,情节很曲折。

  全无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没理。

  因为温体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八年前,兵强马壮的钱谦益,没能干过势单力孤的温体仁,是因为温体仁同志精通心理学。

  他很清楚,说话人再多都没用,说了能算的只有崇祯,而崇祯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拉帮结派,帮忙的人越多,就越坏事。都八年了,钱大人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毫无长进。

  所以外面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买账,钱谦益同志的脑袋,就离鬼头刀越来越近。

  温体仁已做好庆祝准备,等待着钱谦益被杀的那一天。

  对此,钱谦益颇有共识,他虽在牢里,消息很灵通,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就亲自写了几封信,托人直接交给皇帝,为自己辩解。

  但结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压根没看,很明显,他对钱谦益同志,是比较厌恶的。

  钱谦益终于走到了绝路,帮忙没用,辩解没用,找皇帝都没用,找什么人似乎都没用了。

  等着他的,只有喀嚓一刀。

  有句俗语:万事留一线,将来好见面。这句俗语,用比较通俗的话说,就是没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钱谦益,在阴暗的牢房里,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关于钱谦益同志,之前介绍的时候,漏了一点,这位仁兄除了是东林党的头头外,还有个关系——他中进士的时候,录取他的老师,叫做孙承宗。

  孙承宗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关系,魏忠贤在的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但问题是,孙承宗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说话也不好使,让他出面,估计也很麻烦。

  钱谦益并没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孙承宗,只是希望孙老师帮他找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记得,在金庸的小说《碧血剑》里,他是个死跑龙套的,且跑过好几回。

  但在崇祯十年的时候,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崇祯的亲信。

  在当时,能跟温体仁较劲的,也就只有他了。

  但问题是,这位太监同志跟温体仁无仇,钱谦益也并非他的亲戚,犯不上较这个劲。

  但钱谦益认定,这个人,能帮他的忙,救他的命。

  凭什么呢?

  就凭十年前,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

  其实这篇文章,跟曹化淳并没有丝毫关系,但钱谦益相信,看着这篇文章的份上,曹化淳是会帮忙的。

  因为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志铭。

  我讲过,很久以前,魏忠贤是王安的亲信,但我没有讲过,当时王安的亲信,还有一个曹化淳。

  这似乎是个比较复杂的关系。大致是这么回事。

  钱谦益去找曹化淳帮忙,因为他曾经帮王安写过墓志铭,而曹化淳是王安的亲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多少要帮点忙。外加他的老师孙承宗,面子比较广,托他出面,还有点活人的面子,死人活人双管齐下,务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惊,加上这人跟着王安,还有点良心,感觉温体仁太过分,就答应帮个忙。

  当然,找完了人还得听消息,钱谦益找了个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听情况,连续找了三天,都没人理会,毫无消息,第四天,他得到准确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这事已经搞定,收拾行李,准备出狱。

  钱谦益也是这么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经解决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这么认为,他上下活动,估计再过几天,事情就结了。

  可是偏就没有结。

  因为温体仁又来了。

  温首辅以为钱谦益必死,没想到过了几天,竟然连曹化淳都折腾进来了,这样下去,事情就黄了,既然干了,就干到底,所以他决定,连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说钱谦益跟曹化淳合伙,然后还找了个证人,让他出面,指证钱谦益给曹化淳行贿,最后为万无一失,他还请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时,温体仁就会请假,回家呆着,这意思是在我请假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场,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实对温体仁而言,钱谦益死,还是不死,都没多大关系,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钱地主已经是个死龙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坏事,最好不做。可惜,温体仁同志没有这个觉悟。

  在他看来,钱谦益已经是个平民,而袒护钱谦益的曹化淳,不过是个司礼太监,作为内阁首辅,要办这两个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这个人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因为曹化淳非但是太监,还有特务背景,他原本在东厂干过,到司礼监后,跟现任东厂提督太监王之心是哥们,关系很铁。

  而今温大人竟拿他开刀,实在是搞错了码头。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东厂,找到王之心,商量对策,毕竟温体仁老奸巨猾,无懈可击,要彻底搞倒他,必须想个办法。

  商量半天,办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动报告此事,说事情很复杂,后果很严重,于是皇帝大人也震惊了,下令严查,事情闹大了。

  接下来,就是去抓人,温体仁是没法抓的,但张汉儒一干人等,随便抓,抓回来,就直接丢进东厂。

  据说东厂的刑罚,总共有上百种,花样繁多,能够让人恨自己生出来,比什么测谎仪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丢进这里的人,都很诚实。

  张汉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么钢铁战士。按史料的说法,进来的头天晚上,曹化淳去审了一次,就审出来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况外,连幕后主使温体仁先生的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马就奔了崇祯,崇祯看过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了四个字:

  “体仁有党!”

  这四个字的意思,用江湖术语解释:温体仁,是有门派的。

  崇祯是不喜欢门派的,作为武林盟主,任何门派他都不喜欢,像温体仁这种人见狗嫌的家伙,虽然讨厌,但用着放心。

  然而这件事清楚地告诉他,温体仁同志也有门派,虽然门派比较小,但再小都是门派。

  然后,他拿来了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是温体仁的辞职信,按照他的传统,为了彻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写了这封文书,说自己身体不好,估计也帮不了皇帝了,希望让自己回家养老。

  类似这种客气信件,崇祯也会客气客气,写几句挽留的话,然后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然而这一次,在这封奏疏上,他只写了三个字。

  奏疏送到温体仁家时,他正在吃饭,他停了下来,等待着以往听过许多次的客套话。

  然而这一次,他只听到了三个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几种:滚、快滚、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据说他当时就晕了过去。

  温体仁终于倒了,这位聪明绝顶的仁兄,从顶上摔了下来,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乡。

  明代最后的一位权奸,就此落幕,确实,最后一个。
 楼主| 发表于 2010-6-13 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十八章 天才的计划



  温体仁下台,最受益的人,应该是杨嗣昌。我查了一下,他崇祯十年(1637)三月当兵部尚书,温体仁是六月走人的,按照温先生的脾气,像杨嗣昌这种牛人,不踩下去,是不大可能的。

  温体仁走了,杨嗣昌来了,不久之后,他就将进入内阁,实践自己天才的计划。

  按照杨嗣昌的计划,要实现十面张网,现在的人是不够的,必须再增兵十二万。

  要增兵,就得给钱,按杨嗣昌的算法,必须增加饷银二百八十万两以上。

  这个计划极为冒险,因为这笔钱杨嗣昌是不出的,崇祯也是不出的,唯一的来源,只能是找老百姓要,具体说来,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粮食,全家还能丰衣足食,张献忠、李自成打过来的时候,你可能会出门看热闹,然后回家吃饭。然后官府告诉你,加租,每年交两百斤,结果全家只能吃糠,再打过来的时候,你就会出门,帮李自成叫声好,让他们往死里打,帮你出口气。

  再后来,官府告诉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结果全家连糠都没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门,你就会打好包袱,出门去找闯王同志。

  为了搞定西北民变,崇祯已经加过几次租了,如果再加,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很多大臣坚决反对。

  但是崇祯仍旧同意了,因为他相信,杨嗣昌的计划,能够挽救危局。

  最后,杨嗣昌说,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必须用一个人。

  崇祯同意了。

  杨嗣昌推举的这个人,叫熊文灿。

  熊文灿,贵州永宁卫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布政使、两广总督。

  杨嗣昌之所以推举熊文灿,只是因为一个误会。

  不久前,两广总督的熊文灿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崇祯的一名亲信太监来到广东探访,干啥不知道,虽说来意不明,但对这种特派员之类的人物,熊总督心里是有数的,专程请过来吃饭。

  既然是吃饭,就要喝酒,吃饱喝足,再送点礼,这位太监也很上道,非常高兴,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好说话了,双方无话不谈,从国内形势到国际风云,什么都说,但只有一件事,熊总督始终没有套出来。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几天后,这位太监要走,熊总督决定再请他吃顿饭,最后套口风。

  这顿饭吃得很满意,双方临别,喝得也多,喝着喝着,就开始说起民变的事。

  熊总督估计是喝多了,外加豪气干云,当时拍着桌子大喝一声:

  “诸臣误国,如果我去,怎么会让他们闹到如此地步(令鼠辈至是哉)!”

  他万没想到,有个人比他还激动。

  太监立即站了起来,他流露出多年卧底终于找到同志的表情,热烈地握住了熊总督的手,说出了熊总督套了很多天,都没有套出来的话:

  “我到这里来,就是来考察你的!回去我就禀报皇上,让您去平乱,除了你,谁还能扫清流贼(非公不足办此贼)!”

  酒醒了。

  熊总督到底是多年的老官僚,听到这话,当时酒就醒了,脑筋急速运转后,凭借二十余年的功底,立即提出了五难,四不可。

  所谓五难,四不可,大致就是九个条件,也就是说,只有满足了这些条件,熊总督才能勉为其难地上任。

  大致说来,这就是一篇公文,就算让专职秘书写,也得写个一天两天,熊总督转眼就能完工,实在用心良苦。

  然而太监也并非凡人,只用一句话,就打碎了熊总督的如意算盘:

  “你放心,这些我回去都会禀报皇帝,但如果皇帝都答应,你就别推辞了。”

  就这样,熊总督的一片报国之心穿越上千里路,来到了京城。

  崇祯知道了,杨嗣昌也知道了,在那遥远的南方,有一个叫熊文灿的忠义之士,愿意为国付出一切。

  当然了,熊总督的那些条件,自然不在话下,关键时刻,有人肯上,就难能可贵了,怎么能够吝惜条件呢?

  所以在这关键时刻,杨嗣昌提出了熊文灿,而崇祯也欣然同意了,他们都相信,他能圆满实现这个天才的计划。

  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熊总督接到了调令,他即将前往中原,接替无能的前任总督王家桢。

  熊文灿原先的辖区,是广东、广西两个省,而他现在的辖区,包括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按说,他应该很高兴,高兴得一头撞死。

  两广总督,虽说管的都是不发达地区,盗贼也多,但好歹图个平安,也没人来闹,现在这五个省,动辄就是几十万人武装大游行,且都是巨寇、猛寇,没准哪天就被抓走,实在比较刺激。

  但既然来了,再跟皇帝说,其实我是忽悠您的,那天是喝多了,估计也不行,想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后世有很多人,对熊先生相当不屑,说他没有能力,没有气魄,但在我看来,熊总督并没有那么不堪。他自幼读书,当过地方官,也到过京城,还出过海(出使琉球),见过大世面,总体而言,他只有两样东西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虽说熊文灿能力比较差,比较怕事,比较没有打过仗,但他能够升到两广总督,竟然是靠一项军功。

  这项军功的具体内容是,他搞定了一个许多人都无法搞定的人,此人的名字,叫郑芝龙。

  郑芝龙,是福建一带的著名海盗,有个著名的儿子——郑成功。

  熊总督招降郑芝龙后,又用郑芝龙干掉了其他海盗,成功搞定福建沿海,最终搞定自己,获得提升。

  但熊总督长年以来的表现有目共睹,骗得了上级,骗不了群众,所以他去上任的时候,许多人都认定,熊总督是壮官一去不复返了。

  崇祯十年(1637)十月,熊文灿正式来到湖广上任,迎接他的,是下属左良玉。

  刚开始的时候,左良玉对熊总督还比较客气(没摸清底细),过了几天,发现熊总督黔“熊”技穷,除了天天开会,啥本事都没有,索性就消失了。没办法,像熊总督这种熊人,左总兵是看不上的。

  熊总督也急了,他本不想来,来了,将领又不听使唤,自己手下的兵力,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人,又要完成业绩,无奈之下,只好使出老招数——招抚。

  当时在他的辖区里,最大的两股民军,分别是张献忠和刘国能。其中张献忠有九万人,刘国能有五万。

  熊文灿决定招抚这两个人。

  虽然在朝廷混得还行,但论江湖经验,跟张献忠、刘国能比,熊总督还是很傻很天真,他不知道这二位的投降史,也不了解黑道的规矩,更何况,他的兵还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要想招降,是很困难的。

  但熊总督最头疼的问题,还不是上面这些,他首先要解决的,是另一个问题——发通知。

  因为张献忠和刘国能从事特殊行业,平时也没住在村里,以熊总督的情报系统,要找到这两个人,似乎很难,情急之下,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熊总督派了几百个人,以今日张贴医治性病广告之决心,在村头乡尾四处贴告示,以告知朝廷招安之诚意。

  对此,左良玉嗤之以鼻,连杨嗣昌听说后,也只能苦笑。

  总之,在当时,熊总督在大家的眼里,大约是个笑话,笑完了,就该滚蛋了。

  然而这个笑话,却以一种无人可以预料的方式,继续了下去。

  过了不久,熊总督就得到消息,民军的同志们找来了。

  先找上门的是张献忠,他表示,自己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很想投降,很想为国效力,但鉴于投降程序很麻烦,所以需要准备几天。

  这是鬼话。

  类似这种话,张献忠说的次数,估计他自己都数不清,这也是张头领看熊总督是生人,专程忽悠一把,要换了洪承畴、卢象升等一干熟人,拉出去就剁了。

  但张献忠派人上门,除了逗人玩,还有客观原因。

  自打崇祯九年围剿风暴以来,经济形势是一天不如一天,高迎祥垮台了,众多头领环境都不好,随时可能破产裁员,包括李自成在内。

  高迎祥死后,孙传庭就放出了话,只要搞定了李自成,他就退休回家。

  李自成在陕北对付洪承畴,已经很吃力了,又来了这么个冤家,两下夹攻,连吃败仗,没办法,陕西没法呆了,只好掉头进了四川。

  偏偏年景太差,又赶上杨嗣昌开始搞十面埋伏工程,只能接着往前跑,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实在没办法,只能以掩耳盗铃之势窝在原地,动弹不得。

  环境如此,张献忠混得也差,留个后路是必要的,所以找到了熊总督,当然,投降是不会的,先谈条件,过几年实在不行了,再投降。

  但他万没想到,过几天,他就会乖乖投降。

  因为几天后,一个消息传来,刘国能投降了。

  刘国能,外号闯塌天,在当时的诸位头领中,他大概能排到前五名,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

  他得知熊总督招降的消息后,也找上门来,表示自己虽兵强马壮,但是很想投降,鉴于投降程序很麻烦,需要准备几天。

  其实刘国能同志的台词,跟张献忠的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他准备了几天,就真的投降了。

  崇祯十年(1637)十一月,刘国能率五六万大军,向仅有一万人的熊文灿投降,服从改编。

  小时候,我读《水浒传》的时候,曾经相当厌恶宋江,觉得他替天行道,开始造反,很是英雄,最后却又接受招安,去征讨方腊,很是狗熊,同样的一个人,怎么前后差别那么大呢?

  后来我才明白,造反的宋江,和招安的宋江,始终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要造反?

  造反,就是为了招安。

  当年的宋江,原本是给政府干活,而且还有职务,根据水浒的说法,日子过得很不错,除了拿工资,还勾结黑社会(如晁盖等人),吃点外快,还经常结交江湖兄弟,给钱从不小气(宋江:你当及时雨的名号是白给的?),只是一时手快,在被检举之前,干掉了自己的小妾,所以才被迫流落造反。

  刘国能的情况比较类似,跟张献忠不一样,他原本是读过书的,据说还有个秀才的功名,但后来不知是一时冲动,还是懵懂无知,竟然造了反,好在运气不错,这么多年没被干掉,还混得不错。

  但造反这活,混得不错是不够的,毕竟工作不太稳定,危险性大,刘国能又是个比较孝顺的人,希望在家孝敬父母,所以趁此机会,准备投降,换个工作。

  刘国能这一投降,就把张献忠吓懵了:投降,还有抢生意的?

  眼看问题严重,他立即派出使者,去找熊文灿,表示近期就投降了。

  但是熊总督也硬气了,没有盛情挽留,反而表示,关于投降的问题,还要研究研究,才确定是否接受。

  原本投降是供不应求,现在成了供大于求,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麻烦了。

  但张献忠不愧是在朝廷里混过的,非常机灵,立刻转变思路,决定,送礼。

  而且张献忠明智地意识到,熊总督的道行很深(两广总督是个肥差),单是送钱估计没戏,所以他专程找了几件古董玉器(反正是抢来的),派人送了过去,只求一件事,让我投降。

  捞钱之余还有政绩,如此好事,对熊总督而言,不干就不是人。他马上接受了投降,并且命令张献忠等人就地安置。

  张献忠投降的时候,手下有七八万人,而他的驻地,在谷城(今湖北谷城)。

  消息传来,崇祯极为高兴,认定熊总督是旷世奇才,大加赞赏。

  杨嗣昌也很高兴,高兴之余,他提出了一个想法。

  客观地讲,这是个比较阴险的想法,以致于后来很多人认为,如果照这个想法办了,天下就消停了。

  这个想法的具体内容,是让张献忠在投降之前,办一件事——打李自成。

  这就好比黑帮团伙,每逢拉人入伙的时候,都要让新人干点缺德事,比如砍人放火之类,专用术语,叫沾点血,今后才好一起干。

  但崇祯同志实在很讲道义,他表示人家刚来投降,就让人干这种事,似乎有点过分,所以也就这么算了。

  对崇祯的信任,谷城的张献忠先生如果毫无感动,那也是很正常的。作为投降专业户,他所要考虑的,是什么时候再造反,以及造反之后,什么时候再投降。

  实际情况,似乎也是如此,崇祯十一年(1638)十月,张献忠同志已经难能可贵地投降了十个月,很明显,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以往的投降记录,开始私下联系,蠢蠢欲动。而以熊总督的觉悟,估计只有张先生的砍刀砍到他的枕头上,才能反应过来。

  然而,就在以往场景即将重播之际,一个消息,彻底地打乱了张献忠的计划。

  三个月前,陕西的李自成呆不下去,跑到了四川,刚到四川时,李自成过得还可以,后来洪承畴调集重兵围剿,他就退往山区,双方僵持不下,李自成瞅了个空,又跑回了陕西。

  以往每次李自成跑路的时候,洪承畴都礼送出境,送出去就行,确保他别回来,并不多送,但这次李自成发现,洪承畴开始讲礼貌了。

  李自成从四川出来的时候,屁股后面跟着一群送行的人,比如关宁军的主要将领祖大弼、左光先以及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等等。

  而且这帮人很有诚意,一直跟在后面,且玩命地打,比如曹变蛟,带着三千骑兵,跟了二十多天,连衣服都没换(未卸甲),连续击败李自成,直接把人赶出了陕西。

  洪承畴之所以如此卖力,是因为挨了骂。按照防区划定,陕西归孙传庭管,四川归洪承畴管,照孙传庭的想法,李自成进了四川,就别让他再出去了,可是洪承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又让李自成跑了。

  孙传庭自然不干,认定是洪承畴玩花样,让自己背黑锅,气得不行,就告了一状。

  这一状相当狠,崇祯极为愤怒,马上就批了个处分,那意思是,你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我就干你,搞得洪承畴连觉都没法睡,连夜开会,准备跟李自成玩真的。

  对方突然下猛招,李自成没有思想准备,连陕西都没呆住,只能往外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跑了几天几夜,到了甘肃,终于没人追了。

  但过了几天,李自成才明白,不追是有理由的。

  在明代,西北是比较荒凉的,陕西的情况还凑合,再往外跑,基本就没人了,所以压根没必要追,让他自己饿死就行。

  洪承畴的想法大致如此,事情也正如他所料,李自成混得实在太惨,没人、没粮,一个多月,损失竟然过半,已经穷途末路。

  然而出乎洪承畴意料的是,没过几天,李自成竟然穿越严密封锁,又回来了——从他的眼皮底下。

  据说这件事情吓得洪大人几天没睡着觉,毕竟刚刚作过检查,还出这么大的事,随即写信,向崇祯请罪。

  但崇祯的领导水平实在是高,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让他戴罪立功。

  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洪大人决心,用行动来报答领导的信任,马上找到孙传庭,要跟他通力合作,彻底解决李自成。

  孙传庭很够意思,啥也不说了,立即调兵,发动了总攻。在一个月里,跟李自成打了四仗。

  四仗之后,李自成只剩一千人。

  只剩一千人的李自成,躲进了汉中的深山老林。

  原本几万精锐手下,被打得只剩一个零头,甚至连他最可靠的亲信祁总管,也带着人当了叛徒,在山沟里受冻的李自成,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如果是张献忠,到这个时候,估计早就投降洗了睡了,但李自成依然不投降,他依然坚定。

  但再坚定,都要解决问题,李自成明白,老呆在山里,终究是不行的,必须走出去。

  经过分析,他正确地认识到,四川是不能去了,陕西也不能去了,要想有所成就,唯一的目的地,是河南。

  河南有人口,有灾荒,加上还有几个从前的老战友,所以,这是李自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而从汉中到河南,必须经过南原。

  南原,位于潼关附近,是此去必经之路,为了交通安全,李自成在出发前,进行了长期侦查,摸清地形,为了麻痹敌人,他在山区蹲了一个多月,直到所有官军撤走,才正式上路。

  一路上,李自成相当机灵,数次避过官军,但终究有惊无险地到了南原。

  南原是他的最后一站,只要通过这里,他的命运就将彻底改变。

  一个月前,当李自成只剩一千余人,躲进山里的时候,孙传庭认为,这是歼灭李自成的最好时机,必须立刻进山围剿,至少也要围困。

  然而洪承畴反对,他认为既不要围剿,也不用围困。

  孙传庭很愤怒,他判定,李自成必定会再次出山,而且他的进攻方向,一定是河南。

  这一次,洪承畴没有反对,他说,确实如此。

  既然确实如此,为什么不全力围剿呢?

  因为最好的围剿地点,是潼关南原,无论他从何处出发,那里是他的必经之路。

  所以当李自成全军进入南原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落入了陷阱。

  据史料记载,为了伏击李自成,孙传庭集结了三万以上的兵力,每隔数十里,就埋伏一群人,山沟、丛林,只要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满。

  如此架势,别说突围,就算是挤,估计都挤不出去。

  所以从战斗一开始,就毫无悬念,蜂拥而上的明军开始猛攻,挨了闷棍后,李自成开始突围,往附近的山里跑,然而跑进去才发现,明军比他进来得还早,于是又往外跑,跑了一天,没能跑出去。

  李自成部余下的一千多人,是他的精锐亲军,九年来,南征北战,无论是四川、陕西、钻山沟,绕树林,都坚定不移地跟着走。

  到了南原,就再也走不动了。

  虽然经过拼死厮杀,终究没能突围出去,从白天打到晚上,一千个人,只剩下了十八个。

  李自成也是十八个人之一,他趁着夜色,率领部将刘宗敏,逃出了包围圈,他的手下全军覆没,老婆孩子全部被俘。

  在一片黑暗中,孤独的李自成逃入了商洛山,在那里,他将开始艰难的等待。

  至此,西北民变基本平息,几位著名头领,基本都被按平,要么灭了,要么投降,没灭也没降的,似乎也很悲哀,毕竟连被没灭的价值都没有,是很郁闷的。

  张献忠老实了,现在经济形势这么差,工作不好找,如果再去造反,吃饭都成问题,所以他收回了自己的再就业计划,开始踏踏实实当个地主。(谷城基本归他管)

  消停了。

  民变基本平息,朝廷基本安定,要走的走了,要杀的杀了,要招安的也招安了,经过长达十年的混乱,大明终于等来了曙光。

  对目前的情况,崇祯很高兴,他忙活了十年,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曾对大臣说,再用十年,必将社稷兴盛,天下太平。

  十年?

  一年都没有。

  看到光明的崇祯并不知道,他看到的,并不是曙光,而是回光,回光返照。

  其实问题很简单

  几乎就在李自成全军覆没的同时,一件事情的发生,再次改变了大明帝国的命运。

  崇祯十一年(1638),皇太极决定,进攻明朝,清军兵分两路,多尔衮率左翼军,岳托率右翼军,越过长城,发动猛攻。

  应该说,为了这次进攻,皇太极是很费心思的,他不去打关宁防线(也是实在打不过来),居然绕了个大圈,跑到了密云。

  密云的守军很少,但几乎没人认为,清军会从这里进攻,因为这里山多,且险,要从这里过来,要爬很多山,而且很难爬,要爬很久。从这里打进来,那是绝无可能。

  据说经常卖假古董的人,最喜欢听到的话,就是某位很懂行的顾客,很自信地表示,古董的某某特征,是绝对仿不出来的。

  皇太极有没有卖过古董,那是无从考证,但他选择的地方,就是这里,他的战术非常简单,就是爬山。

  清军到这里后,开始爬山,确实很多山,很难爬,足足爬了三天。

  但终究是爬过来了。

  清军爬过来的时候,蓟辽总督吴阿衡正在喝酒,且喝大了,脑袋比较晕,清军都到密云了,他才明白过来。

  人喝醉之后,有两个后果,一、头疼,二、胆子大。

  这两个后果,吴总督都有,最终后果是,头疼的吴总督,胆大无比,带着几千人,就奔着清军去了。

  喝醉的人,要是一打一,仗着抗击打能力,还有点胜算,但要是群殴,也就只能被殴,没过多长时间,吴总督就被殴死了,清军突破长城防线,全线入侵,形势万分危急。

  密云距离北京,今天坐车,如果没堵车,大致是两个钟头,当年骑马,如果没堵马,估计也就一两天。

  离京城一两天,也就是离崇祯一两天,所以消息传到京城,大家都很恐慌,只有几个人不慌,其中之一,就是崇祯。

  崇祯之所以不慌,是因为六个月前,他就知道清军会入侵,而且连入侵的时间,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个月前,有一个人将攻击的时间,方式都告诉了他,这个人并非间谍,也不是卧底,他的名字,叫皇太极。

  半年前的一天,杨嗣昌曾在私下场合对崇祯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比较长,所以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

  在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跟匈奴议和了。

  这个故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崇祯去跟清朝和谈。

  客观地讲,这是唯一的方法。

  就军事实力而言,当时的清朝虽然军队人数不多(最大兵力二十万),但战斗力相当强(某些西方军事学家跟着凑热闹,说是十七世纪最强的骑兵),明朝的军队人数,大致在六十万到八十万左右,但能打仗的(辽东系、洪兵、秦兵),也就是二十多万,要真拉开了打,估计也不太行。

  好在地形靠谱,守着几个山口,清军也打不过来,所以按照常理,是能够维持的。

  但要命的是后院起火,出了李自成等一干猛人,只能整天拆东墙补西墙,所以杨嗣昌建议,跟清朝和谈,先解决内部矛盾。

  其实杨嗣昌的故事,还有下半段:刘秀跟匈奴和谈,搞定内部后,没过多少年,就派汉军出塞,把匈奴打得落荒而逃。

  所谓秋后算账,虽然杨嗣昌没讲,但崇祯明白,所以他决定,先忍一口气,跟清朝和谈,搞定国内问题先。

  当时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三个人,包括崇祯、杨嗣昌、太监高起潜。

  为保证万无一失,和谈使者是不能派的,杨嗣昌不知去哪里寻摸来个算命的,跑到皇太极那边,说要谈判。

  皇太极的态度相当好,说愿意和谈,而且表示,如果和谈成功,就马上率军撤回原地。

  当然,这位老兄一向不白给,末了还说了一句,如果和谈不成功,我就打过去,具体时间,是在今年的秋天。

  崇祯愿意和谈,因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过了几个月,在他的暗中指使下,杨嗣昌正式提出,建议与清朝和谈。

  此后的事情,打死他都想不到。

  建议提出后,按史料的说法,赞成的人很少,反对的人很多,事实上,是只有人反对,没有人赞成。

  最先蹦出来的,是六部的几个官员,骂了杨嗣昌,然后是一拨言官,说杨嗣昌卖国,应该拉出去千刀万剐,全家死光光。

  但把这件事最终搅黄的,是最后出场的人,一个人——黄道周。

  黄道周同志的简历,我就不多说了,这位仁兄后来有个外号,叫“黄圣人”,后来跟清军死战到底,堪称名副其实。

  黄圣人当着皇帝的面,直接跟杨嗣昌搞辩论,一通天理人欲,先把杨嗣昌说晕,然后发挥特长(他的专业是理学),从理论角度证明,杨嗣昌主张议和,是天理难容,违背人伦等等。

  说了半天,杨嗣昌基本没有还手之力,崇祯虽然气不过,但黄先生理论基础太扎实,也没办法,等辩论完了,也不宣布结果,当场就下了令,黄道周连降六级,到外地去搞地方建设。

  皇帝大人虽然出了气,但和谈是绝不可能了,杨嗣昌再也没提,大家都能等,皇太极例外,他在关外等了几个月,眼看没了消息,认定是被忽悠,就又打了进来。

  对当时的崇祯而言,和谈是最好的出路,其实问题很简单,当年汉高祖如此英雄,还得往匈奴送人和亲,皇太极从来没要过人,无非是要点钱,弄点干货,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简单的问题,之所以搞得这么复杂,如此多人反对,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东西——心态。

  天朝上邦

  我曾研习过交通史(中外交往),惊奇地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和人其实差不多,穷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给你面子,听话。

  比如美国,说谁是流氓谁就是流氓,说打谁就打谁,盟友遍布天下,时不时还搞个会盟,弄个盟军,朋友遍天下,全世界人民都羡慕。

  但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钱砸出来的,听话,就是友好邻邦,就给美元,给援助,很人道,不听话,就是流氓国家,给导弹,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钱,导弹那是贵,一百万美元一个,照扔,一扔就几十个,心眼太实在,我估摸着,要全换成手榴弹,从飞机上往下扔,也能扔个把月。

  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实力。

  谁有实力,谁就是大爷,没实力,就是孙子,美国有实力,其实也就一百多年,趁着英国老大爷跟德国老大爷干仗,奋发图强,终成超级大爷。

  相比而言,中国当大爷的时间,实在是比较长,自打汉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进国家,虽然中途闹腾过,后来唐朝时又起来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羡慕,往死了派留学生,相对而言,欧洲除了罗马帝国挺得比较久,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帮封建社会的职业文盲砍来砍去,直到明朝中期,都是世界领先。

  鉴于时间太久,心态难免有点问题,比如后来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当大爷了,就派使者到中国,见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国通商。

  然后,乾隆同志对他们说,回去给你们乔治(当时的英国国王)带个信,就说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贡品我收到了(战舰模型),我天朝应有尽有,你就不要再费心了,给我送这些东西,是比较耽误事的,你们那里是蛮荒之地,生活很困难,好好种地,我这里东西很多,赏点给你,回家好好用吧。

  几十年后,在蛮荒之地种地的英国农民们,驾驶着战舰打了进来。

  这种毛病由来已久,毕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鲜、越南、日本且不说,最远的,能打到中亚、西伯利亚,自古以来,就是天朝上邦,四方来拜,外国使臣来访,表面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临走还捎堆东西,说天朝物产丰富,什么都有,只管拿,背地里说人家是蛮夷,没文化,落后,看你可怜,给你几个赏钱。

  牛的时候,怎么干都行,等到不牛了,还想怎么干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官员的思维,大致就是如此,就军事实力而言,谈判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没有人选择。

  这种行为,说得好听点,叫坚持原则,说得不好听,叫不识时务,明朝最后妥协的机会,就这样被一群不识时务的人拒绝了。

  十年前,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很讨厌黄道周,讨厌这个固执、不识时务的人,我始终认为,他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

  直到我知道了黄道周的结局。

  七年后,当清军入关时,在家赋闲的黄道周再次出山,辅佐唐王。

  唐王的地盘,大致在福建一带,他是个比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个不太有追求的下属——郑芝龙。

  郑芝龙的打算,是混,无论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郑芝龙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郑芝龙的手里,所以说了一年多,只打雷没下雨。

  这时黄道周站出来,他说,战亦亡,不战亦亡,与其坐而待毙,何如出关迎敌。

  唐王很高兴,说你去北伐吧,然后他说,我没有兵给你。

  黄道周说,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后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乡、同学、学生,招来了一千多人,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号,1645),黄道周出师北伐,他的军队没有经验,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没有武器,他们拥有的最大杀伤力武器,叫做锄头、扁担。所以这支军队在历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担军”。

  黄道周的妻子随同出征,她召集了许多妇女,一同前往作战,这支部队连扁担都没有,史称“夫人军”。

  就算是最白痴的白痴,也能明白,这是自寻死路。

  然而黄道周坚定地向前进发,明知必死无疑。正如当年他拒绝和谈,绝不妥协。

  三个月后,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军,打了这支队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

  结果毫无悬念,武器的批判没能代替批判的武器,黄道周全军覆没。黄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无数人轮番出面劝他投降,他严辞拒绝。

  三个月后,他在南京就义,死后衣中留有血书,内容共十六字: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落款:

  大明孤臣黄道周

  正如当年的他,不识时务,绝不妥协。

  有人曾对我说,文明的灭绝是正常的,因为麻烦太多,天灾人祸、内斗外斗,所以四大文明灭了三个,只有中国文明流传至今,实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确实如此,往近了说,从鸦片战争起,全世界强国(连不强的都来凑热闹)欺负我们,连打带抢带烧带杀,还摊上个“量中华之物力”配合人家乱搞的慈禧,打是打不过,搞发展搞不了(洋务),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软不行,硬也不行,识时务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们终究没有亡,挺过英法联军,挺过甲午战争,挺过八国联军,挺过抗日,终究没有亡。

  因为总有那么一群不识时务的人,无论时局形势如何,无论敌人有多强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坚持,绝不妥协。

  所以我想说的是,当年的这场辩论,或许决定了大明的未来,或许黄道周并不明智,或许妥协能够挽回危局,但不妥协的人,应该得到尊重。

  面对冷酷的世间、无奈的场景,遇事妥协,不坚持到底,是大多数人、大多数时间的选择,因为妥协,退让很现实,很有好处。

  但我认为,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两件事,应该不妥协,至少一两件。因为不妥协、坚持虽然不现实,很没好处,却是正确的。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至少有一点。
发表于 2010-6-14 01: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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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7 1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十九章 选择



  明朝的道路就此确定,不妥协,不退让。

  相应的结果也很确定,皇太极带着兵,再次攻入关内,开始抢掠。

  这次入关的,可谓豪华阵容,清朝最能打的几个,包括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托,全都来了,只用三天,就打到密云,京城再度戒严。

  要对付猛人,只能靠猛人,崇祯随即调祖大寿进京,同时,他还命令陕西的孙传庭、山东的刘泽清进京拉兄弟一把,总之,最能打仗的人,他基本都调来了。

  但问题在于,祖大寿、孙传庭这类人,虽然能力很强,但有个问题——不大服管。特别是祖大寿,自从袁崇焕死后,他基本上就算是脱离了组织,谁当总督,都不敢管他,当然,他也不服管。

  对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崇祯很愤怒,后果不严重,毕竟能打的就这几个,你要把他办了,自己提着长矛上阵?

  但不管终究是不行的,崇祯决定,找一个人,当前敌总指挥。

  这个人必须有能力强,战功多,威望高,威到祖大寿等猛人服气,且就在京城附近,说用就能用。

  满足以上条件的唯一答案,是卢象升。

  崇祯十一年(1638),卢象升到京城赴任。

  他赶到京城,本来想马上找皇帝报到,然而同僚打量他后,问:你想干嘛?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这位仁兄来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尚在奔丧,所以没穿制服,披麻戴孝,还穿着草鞋。如果这身行头进宫,皇帝坐正中间,他跪下磕头,旁边站一堆人,实在太像灵堂。

  换了身衣服,见到了崇祯,崇祯问,现在而今,怎么办?

  卢象升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只说了一句话:主战!

  站在他身边的这两人,分别是杨嗣昌、高起潜。

  这个举动的意思是,知道你们玩猫腻,就这么着!

  据说当时杨嗣昌的脸都气白了。

  崇祯倒很机灵,马上出来打圆场,说和谈的事,那都是谣传,是路边社,压根没事。

  卢象升说,那好,我即刻上阵。

  第二天,卢象升赴前线就任,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了崇祯送来的战马、武器。

  其实崇祯送来这些东西,只是看他远道而来,意思意思。

  然而卢象升感动了,他说,以死报国!

  就如同九年前,没有命令,无人知晓,他依然率军保卫京城。

  他始终是个单纯的人!

  几天后,卢象升得知,清军已经逼近通州,威胁京城。

  当时他的手下,只有三万多人,大致是清军的一半,而且此次出战的,都是清军主力,要真死磕,估计是要休息的,所以大多数识时务的明军将领都很消停,能不动就不动。

  然而卢象升不识时务,他分析形势后,决心出战。

  卢象升虽然单纯,但不蠢,他明白,要打,白天是干不动的,只能晚上摸黑去,夜袭。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士兵出发前,他下达了一条名垂青史的军令:

  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喘汗!违者斩!

  趁着夜色,卢象升向着清军营帐,发起了进攻。

  进攻非常顺利,清军果然没有提防,损失惨重,正当战况顺利进行之时,卢象升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的后军没有了。

  按照约定,前军进攻之后,后军应尽快跟上,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后军,虽然现在还能打,但毕竟是趁人不备,打了一闷棍,等人家醒过来,就不好办了,无奈之下,只能率前军撤退。

  卢象升决定夜袭时,高起潜就在现场。

  作为监军太监,高起潜并没有表示强烈反对,他只是说,路途遥远,很难成功,卢象升坚持,他也就不说了。

  但这人不但人阴(太监),人品也阴,暗地里调走了卢象升的部队,搞得卢总督白忙活半天。

  差点把命搭上的卢象升气急败坏,知道是高起潜搞事,极为愤怒,立马去找了杨嗣昌。

  这个举动充分说明,卢总督虽然单纯,脑袋还很好使,他知道高起潜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且文化低,没法讲道理,要讲理,只能找杨嗣昌。

  在杨嗣昌看来,卢象升是个死脑筋,没开窍,所以见面的时候,他就给卢象升上了堂思想教育课,告诉他,议和是权宜之计,是伟大的,是光荣的。

  卢象升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杨嗣昌闭上了嘴。

  这句话也告诉我们,单纯的卢象升,有时似乎也不单纯。

  “我手领尚方宝剑,身负重任,如果议和,当年袁崇焕的命运,就要轮到我的头上!”

  袁崇焕这辈子最失败的地方,就是不讲政治,相比而言,卢象升很有进步。

  九年前,他在北京城下,亲眼看到了袁崇焕的下场。那一幕,在他的心里,种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很清楚,如果议和,再被朝里那帮言官扯几句,汉奸叛徒的罪名,绝对是没个跑。

  与其死在刑场,不如死在战场,他下定了决心。

  杨嗣昌也急了,当即大喝一声:

  你要这么说,就用尚方宝剑杀我!

  卢象升毫不示弱:

  要杀也是杀我,关你何事?如今,只求拼死报国!

  杨嗣昌沉默了,他明白,这是卢象升的最后选择。

  卢象升想报国,但比较恶搞的是,崇祯不让。

  事实上,卢象升对形势的分析是很准确的,因为夜袭失败,朝廷里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言官正准备弹劾他,汉奸、内奸之类的说法也开始流传,如果他同意和谈,估计早就被拉出去一刀了。

  更麻烦的是,崇祯也生气了,因为卢象升上任以来,清军依然嚣张,多处城池被攻陷,打算换个人用用。

  此时,一位名叫刘宇亮的人站了出来,说,我去。

  刘宇亮,时任内阁首辅,朝廷重臣,国难如此,实在看不下去,极为激动,所以站了出来。

  崇祯非常高兴,大大地夸奖了刘大人几句。

  等皇帝大人高兴完了,刘大人终于说出了话的下半句:我去,阅兵。

  崇祯感觉很抑郁,好不容易站出来,搞得这么激动,竟然是涮我玩的?

  其实这也不怪刘首辅,毕竟他从没打过仗,偶尔激动,以身报国,激动完了,回家睡觉,误会而已。

  但崇祯生气了,生气的结果就是,他决定让刘首辅激动到底,一定要他去督师。

  关键时刻,杨嗣昌出面了。

  杨嗣昌之所以出头,并非是他跟刘首辅有什么交情,实在是刘首辅太差,太没水平,让这号人去带兵,他自己死了倒没啥,可惜了兵。

  所以他向皇帝建议,刘首辅就让他回去吧。目前在京城里,能当督师的,只有一个人。

  崇祯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不想用。

  杨嗣昌坚持,这是唯一人选。

  崇祯最终同意了。

  三天后,卢象升再次上任。

  此时,清军的气势已经达到顶点,接连攻克城池,形势非常危急。

  然而卢象升没有行动,他依然按兵未动。

  因为此时他的手下,只有五千人,杨嗣昌讲道理,高起潜却不讲,阴人阴到底,调走了大部主力,留下的只有这些人。

  打,只能是死路一条,卢象升很犹豫。

  就在这时,他得知了一个消息——高阳失陷了。

  高阳,位处直隶(今河北),是个小县城,没兵,也没钱,然而这个县城的失陷,却震惊了所有的人。

  因为有个退休干部,就住在县城里,他的名字叫孙承宗。

  他培养出了袁崇焕,构建了关宁防线,阻挡了清军几十年,熬得努尔哈赤(包括皇太极)都挂了,也没能啃动。无论怎么看,都够意思了。

  心血、才华、战略、人才,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已经奉献了所有的一切,然而,他终将把报国之誓言,进行到人生的最后时刻。

  清军进攻的时候,孙承宗七十六岁,城内并没有守军,也没有将领,更没有粮草,弹丸之地,不堪一击。

  很明显,清军知道谁住在这里,所以他们并没有进攻,派出使者,耐心劝降,做对方的思想工作,对于这位超级牛人,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而孙承宗的态度,是这样的,清军到来的当天,他就带着全家二十多口人,上了城墙,开始坚守。

  在其感召之下,城中数千百姓,无一人逃亡,准备迎敌。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想起黄道周,想起后来的卢象升,想起这帮顽固不化的人,正如电影集结号里,在得知战友战死的消息后,男主角叹息一声的那句台词:

  老八区教导队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死心眼。

  黄道周和孙承宗应该不是教导队出来的,但确实是死心眼。

  这种死心眼,在历史中的专用称谓,叫做——气节。

  失望的清军发动了进攻,在坚守几天后,高阳失守,孙承宗被俘。

  对于这位俘虏,清军给予了很高的礼遇,希望他能投降,当然,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被拒绝之后,他们毫无意外,只是开始商量,该如何处置此人。

  按照寻常的规矩,应该是推出去杀掉,成全对方的忠义,比如文天祥等等,都是这么办的。

  然而清军对于这位折磨了他们几十年的老对手,似乎崇拜到了极点,所以他们决定,给予他自尽的权利。

  孙承宗接受了敌人的敬意,他整顿衣着,向北方叩头,然后,自尽而死。

  这就是气节。

  消息很快流传开来,举国悲痛。

  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日,听说此事的卢象升,终于下定了决心。

  此前,他曾多次下令,希望高起潜部向他靠拢,合兵与清军作战,但高起潜毫不理会。而从杨嗣昌那里,他得知,自己将无法再得到任何支援。他的粮草已极度缺乏,兵力仅有五千,几近弹尽粮绝。

  而清军的主力,就在他的驻地前方,兵力是他的十倍,锋芒正锐。

  弄清眼前形势的卢象升,走出了大营。

  和孙承宗一样,他向着北方,行叩拜礼。

  然后,他召集所有的部下,对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作战多年,身经几十战,无一败绩,今日弹尽粮绝,敌众我寡,而我决心已定,明日出战,愿战者随,愿走者留,但求以死报国,不求生还!

  十二月二十一日,卢象升率五千人,向前进发,所部皆从,无一人留守。

  出发的时候,卢象升身穿孝服,这意味着,他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前进至巨鹿时,遭遇清军主力部队,作战开始。

  清军的人数,至今尚不清楚,根据史料推断,至少在三万以上,包围了卢象升部。

  面对强敌,卢象升毫无畏惧。他列阵迎敌,与清军展开死战,双方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战况极为惨烈,卢象升率部反复冲击,左冲右突,清军损失极大。

  在这天临近夜晚的时候,卢象升明白,败局已定了。

  他的火炮、箭矢已经全部用尽,所部人马所剩无几。

  但他依然挥舞马刀,继续战斗,为了他最后的选择。

  然后,清朝官员编写的史料告诉我们,他非常顽强,他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奋战。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杀死了几十名清兵。

  但他还是死了,负伤力竭而死,尽忠报国而死。

  相信很多人并不知道,卢象升虽然位高权重,却很年轻,死时,才刚满四十岁。

  他死的时候,身边的一名亲兵为了保住他的尸首,伏在了他的身上,身中二十四箭而死。

  他所部数千人,除极少数外,全部战死。

  我再重复一遍,这就是气节。

  在明末的诸位将领中,卢象升是个很特殊的人,他虽率军于乱世,却不扰民、不贪污,廉洁自律,坚持原则,从不妥协。

  中庸有云:

  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混乱,坚持自己的信念。

  我钦佩这样的人。

  幽默

  记得不久前,我去央视对话节目做访谈,台下有问观众站起来,说,之前一直喜欢看你的书,但最近却发现了个问题。

  什么问题?

  之前喜欢看,是因为你写的历史很幽默,很乐观,但最近发现你越来越不对劲,怎么会越来越惨呢?

  是啊,说句心里话,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应该改变一下,这么写,比如崇祯没有杀袁崇焕,皇太极继位的时候,心脏病突发死了,接班的多尔衮也没蹦几天,就被孝庄干掉了,然后孤儿寡母在辽东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李自成进入山林后,没过几天,由于水土不服,也都过去了。

  然后,伟大的大明朝终于千秋万代,崇祯和他的子孙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是的,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历史的真相。

  历史从来就不幽默,也不乐观,而且在目前可知的范围内,都没有什么大团圆结局。

  所谓历史,就是过去的事,它的残酷之处在于,无论你哀嚎、悲伤、痛苦、流泪、落寞、追悔,它都无法改变。

  它不是观点,也不是议题,它是事实,既成事实,拉到医院急救都没办法的事实。

  我感觉自己还是个比较实诚的人,所以在结局即将到来之前,我想,我应该跟您交个底,客观地讲,无论什么朝代的史书,包括明朝在内,都不会让你觉得轻松愉快,一直以来,幽默的并不是历史,只是我而已。

  虽然结局未必愉快,历史的讲述终将继续,正如历史本身那样,但本着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我将延续特长,接着幽默下去,不保证你不难受,至少高兴点。

  忽悠

  正如以往,清军没有长期驻守的打算,抢了东西就跑了,回去怎么分不知道,但被抢的明朝,那就惨了。

  首先是将领,卢象升战死,孙传庭、洪承畴全都到了辽东,准备防守清军,我说过,这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没办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无论是洪兵,还是秦兵,都调到辽东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东墙补上了,西墙塌了。

  说起忽悠这个词,近几年极为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说起这个词,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词冲出东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该怎么解释,随即有人发言,应该是cheat(欺骗)。

  我想了一下,觉得似乎对,但不应该这么简单,毕竟如此传神的词,应该有一个传神的翻译,苦思冥想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比较恰当的翻译:here and there。

  回想过去十几年,自打学习英语以来,我曾翻译过不下两篇英语文章,虽然字数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暂的翻译生活,我认为这个词是最为恰当的。

  这个词语的灵感,主要来自于熊文灿先生。作为一个没有兵力,没有经验的高级官员,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这里,再找那里,属于纯忽悠型。

  但值得夸奖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时候,手下只有几个兵,对面有一群海盗,二话不说,先找到了郑芝龙,死乞白赖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后来有的官员弹劾他,说他是求贼),请客送礼,反复招安,终于招来了郑芝龙。

  虽然后来证明,郑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当时,是绝对够用了,后来他借助郑大人的力量,杀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盗刘香,平定了海乱。

  这种空手道的生意,估计熊大人是做上瘾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时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戏,先here招降了刘国能,再用刘国能,there招降了张献忠,here and there,无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这种生意有个问题,因为熊大人本人并无任何实力,只要here不行,或者there不行,他就不行了。

  张献忠就是个不行的人,按照他的习惯,投降的时候,就要想好几时再造反,所以刚开始,他就不肯缴械,当然,这也有个说法,之所以不肯缴械,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着自己这几杆枪,为朝廷效力。

  熊文灿倒是很高兴,表扬了好几次,后来他果真缺兵,去找张献忠要几千人帮忙,张献忠又说还没安顿好,先休整几天。

  张献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谷城地区,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县长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都要去县城里转一圈,算是视察,他手下的兵也没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练。

  与此同时,张县长也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行为是有错误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时候,都用蛮力,很少动脑子,且部队文化太低,没有读过兵法。为了加强理论教育,保证将来再造反的时候,有相当的理论基础,他找来了一个叫做潘独鳌的秀才,给他当军师。

  这位潘独鳌到底何许人也,待查,估计是个吴用型的人物,应该是几次举人没考上,又想干点事,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给张献忠干活,具体说就是教书,每天晚上,在张县长的统一带领下,大大小小的头目们跑去听课,课程有好几门,比如孙子兵法等等。学习完后,张县长还要大家写出学习心得,结合实际(比如再次造反后,该怎么打仗),分析讨论,学习气氛非常浓烈。

  但他所干过最猖狂的事,还是下面这件事。

  崇祯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谷城县令阮之钿接到报告,说谷城来了个人,正在和张献忠见面。

  阮县令的职责是监视张献忠,加上他还比较尽责,就派了个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谁来了,谈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那人就回来了,他说谈了些什么,就不太知道了,但来的那个人,他认出来了。

  谁?

  李自成。

  阮知县差点晕过去。

  按照常理,自从一年前被打垮后,李自成应该躲在山沟里艰苦朴素,怎么会出来呢?还这么大摇大摆地见张献忠。

  让人难以想象,这个来访者确实是李自成,他是来找张献忠要援助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这么在谷城呆了几天,都没人管,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实不是没人管,是没法管。

  张献忠之所以嚣张,是因为他手下还有几万人,而熊大人,我说过,他的主要能力,就是这里、那里的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张县长,就没辙了。

  而且更麻烦的是,他还收了张献忠的钱。

  在明末农民起义的许多头领中,张头领是个异类,异就异在他不太像绿林好汉,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后,就马上马不停蹄地开始送礼,从熊文灿开始,每个月都要去孝敬几趟,而且他还喜欢串门,联络感情,连远在京城的诸位大人,他也没忘了,经常派人去送点孝敬,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他都知道得比较早。

  此外,张县长还很讲礼数,据某些史料讲,他去见上级官员时,还行下跪礼,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赋,竟然干了这个,实在选错了行。

  古语有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张县长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从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只不过迟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书,要求解决张献忠,还有阮知县,找熊文灿讲了几次,熊大人没理他,结果气得阮大人回家自尽了。

  总之,无论谁说张献忠要反,熊文灿都表示,这是没可能的,张献忠绝不会反。

  对此,许多史料都奋笔疾书,说熊大人是白痴,是智商有问题。

  我觉得这么说,是典型的人身攻击,熊大人连忽悠都能玩,绝非白痴。他之所以始终不相信张献忠会反,是因为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时此刻,熊文灿的脑海里,经常出现这样一番对话,对话的时间,是两年前,熊大人刚刚接到调令,在以找死的觉悟准备赴任之前。

  对话的地点,是庐山。对话的人,是个和尚,叫做空隐。

  熊文灿找到空隐,似乎是想算卦,然而还没等他说话,空隐和尚就先说了:

  “你错了(公误矣)!”

  怎么个错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贼的士兵吗(自度所将兵足制贼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够指挥大局,独当一面的将领吗(有可属大事、当一面、不烦指挥而定者乎)?”

  “没有。”

  按照上下文的关系,下一句话应该是:

  那你还干个屁啊!

  但空隐毕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似乎也没太委婉):

  “你两样都无,上面(指皇帝)又这么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杀头的!”

  熊文灿比较昏,等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

  “招抚可以吗?”

  然而空隐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会招抚,但是请你记住,海贼不同流贼,你一定要慎重!”

  这段对话虽然比较玄乎,但出自正统史料,并非杂谈笔记,所以可信度相当高,空隐提到的所谓海贼,指的就是郑芝龙,而流贼,就不用多说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的,却未必能招降地上的,可问题是,熊大人只有忽悠的能耐,就算海陆空一起来,他也只能招抚。外加他还收了张献忠的钱,无论如何,死撑都要撑下去。

  死撑的结果,就是撑死。

  张献忠之所以投降,不过是避避风头,现在风头过去,赶巧清军入侵,孙传庭和洪承畴两大巨头都到了辽东,千载难逢,决不能错过。

  于是,崇祯十二年(1639)五月,正当崇祯兄收拾清军入侵残局的时候,张献忠再次反叛,攻占谷城。

  谷城县令阮之钿真是好样的,虽然他此前服毒自尽,没有死成,又抢救过来了,但事到临头,很有点士大夫精神,张献忠的军队攻入县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里等着,让他投降,不降,杀身成仁。

  很明显,张献忠起兵,是有着充分准备的,因为他第一个目标,并非四周的州县,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为外号,对罗汝才而言,是比较贴切的,作为明末三大头领之一,他很有点水平,作战极狡猾,部下精锐,所以张献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罗汝才效率很高,张献忠刚反,他就反,并与张献忠会师,准备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奋斗。

  顺道说一句,张献忠同志在离开谷城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贴布告,布告的内容,是一张名单,包括这几年他送出去的贿赂,金额,以及受贿人的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诏告天下。

  不该收的,终究要还。

  我没有看到那份布告,估计熊文灿同志的名字,应该名列前茅。但此时此刻,受贿是个小问题,渎职才是大问题。

  熊文灿还算反应快,而且他很幸运,因为当时世上,能与张献忠、罗汝才匹敌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在他的手下,就有一个。

  在众多头领中,左良玉最讨厌,也最喜欢的,就是张献忠。

  他讨厌张献忠,是因为这个人太闹腾,他喜欢张献忠,是因为这个人虽然闹腾,却比较好打,他能当上总兵,基本就是靠打张献忠,且无论张头领状态如何,心情好坏,只要遇到他,就是必败无疑。

  所以左总兵毅然决定,虽说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张献忠份上,还是要去打打。

  几天后,左良玉率军,与张献忠、罗汝才在襄阳附近遭遇,双方发生激战,惨败——左良玉。

  所谓惨败,意思是,左良玉带着很多人去,只带着很少人跑回来。

  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太过嚣张,瞧不上张献忠,结果被人打了埋伏。

  这次失败还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由于左良玉跑得太过狼狈,丢了自己的官印,当年这玩意丢了,是没法补办的,所以不会刻公章的左总兵很郁闷。

  二,熊文灿把官丢了,纵横忽海几十年,终于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个月后,崇祯下令,免去熊文灿的职务,找了个人代替他,将其逮捕入狱,一年后,斩首。

  代替熊文灿的人,是杨嗣昌,逮捕熊文灿的人,是杨嗣昌,如果你还记得,当年推举熊文灿的人,是杨嗣昌。

  从头到尾,左转左转左转左转,结果就是个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个选择。

  崇祯十二年(1639)九月,杨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来,所有出征的将领中,派头最大的,估计就是他了,当时他的职务,是东阁大学士,给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还跟他喝了好几杯,才送他上路。

  崇祯是个很容易激动的人,激动到十几年里,能换几十个内阁大学士,此外,他的疑心很重,很难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终相信的人,只有杨嗣昌。在他看来,这个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的人,未必可靠。

  对于崇祯的厚爱,杨嗣昌很感动,据史料说,他当时就哭了,且哭得很伤心,很动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务,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当然,光哭是不够的,哭完之后,他还向崇祯要了两样东西,一样给自己的:尚方宝剑,另一样是给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

  然后,杨嗣昌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崇祯的视线,此一去,即是永别。

  崇祯十二年(1639)十月,杨嗣昌到达襄阳,第一件事,是开会。与会人员包括总督以及所有高级将领。杨嗣昌还反复交代,大家都要来,要开一次团结的大会。

  人都来了,会议开始,杨嗣昌的第一句话是,逮捕熊文灿,押送回京,立即执行。

  然后,他拿出了尚方宝剑。

  明白?这是个批斗会。

  总督处理了,接下来是各级军官,但凡没打好的,半路跑的,一个个拉出来单练,要么杀头,要么撤职,至少也是处分,当然,有一个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张,因为他的罪过很大,败得太惨,按杨大人的标准,估计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杨嗣昌始终没有修理他,直到所有的人都处理完毕,他才叫了左良玉的名字,说,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左良玉很激动,因为杨嗣昌答应给他的,是平贼将军印。

  在明代,将军这个称呼,并非职务,也不是级别,大致相当于荣誉称号,应该说,是最高荣誉,有明一代,武将能被称为将军的,不会超过五十个人。

  对左良玉而言,意义更为重大,因为之前他把总兵印丢了,这种丢公章的事,是比较丢人的,而且麻烦,公文调兵都没办法,现在有了将军印,实在是雪中送火锅,太够意思。

  杨嗣昌绝顶聪明,要按照左良玉的战绩,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现在手下能打仗的,也就这位仁兄,所以必须笼络。先用大棒砸别人,再用胡萝卜喂他,恩威并施,自然服气。

  效果确实很好,左良玉当即表示,愿意跟着杨大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干到底。

  对于杨嗣昌的到来,张献忠相当紧张,紧张到杨大人刚来,他就跑了。

  因为他知道,熊文灿只会忽悠,但杨嗣昌是玩真格的,事业刚刚起步,玩不起。

  张献忠对局势有足够的判断,对实力有足够的认识,可惜,跑得不足够快。

  他虽然很拼命地跑,但没能跑过左良玉,心情激动的左大人热情高涨,一路狂奔,终于在四川截住了张献忠。

  战斗结果说明,如果面对面死打,张献忠是打不过的,短短一天之内,张献忠就惨败,败得一塌糊涂,死伤近万人,老婆孩子,连带那位叫做潘独鳌的军师,都给抓了,由于败得太惨,跑得太快,张献忠连随身武器都丢了(大刀),这些东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带走,送给了杨嗣昌。

  消息传来,万众欢腾,杨嗣昌极为高兴,当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踪追击,彻底消灭张献忠。

  左良玉依然积极,马上率军,尾随攻击张献忠。

  局势大好。

  士为知己者死

  十几天后,左大人报告,没能追上,张献忠跑了。

  杨嗣昌大怒,都打到这份上了,竟然还让人跑了,干什么吃的,怎么回事?

  左良玉回复:有病。

  按左大人的说法,是因为他进入四川后,水土不服,结果染了病,无力追赶,导致张献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在追击过程中,张献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说你别追我了,让我跑,结果左良玉被说服了,就让他跑了。

  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在杨嗣昌看来,基本是零,毕竟左良玉跟张献忠是老对头,而且左大人刚封了将军,正在兴头上,残兵败将,拿啥收买左良玉?无论如何,不会干这种事。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左良玉很得意,张献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钱,张献忠很穷,然而张献忠确实收买了左良玉,没花一分钱。

  他只是托人,对左良玉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为有我,如果没有我,你还能如此得意吗?

  所谓养寇自保,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敌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虽说是文盲,但这个道理也还懂。

  然而就凭这句话,要说服左良玉,是绝无可能的,毕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一句话就想蒙混过关,纯胡扯。

  左良玉放过张献忠,是因为他自己有事。

  因为一直以来,左良玉都有个问题——廉政问题。文官的廉政问题,一般都是贪污受贿,而他的廉政问题,是抢劫。

  按史料的说法,左良玉的军队纪律比较差,据说比某些头领还要差,每到一地都放开抢,当兵的捞够了,他自己也没少捞,跟强盗头子没啥区别。

  对他的上述举动,言官多次弹劾,朝廷心里有数,杨嗣昌有数,包括他自己也有数,现在是乱,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责任,他第一个就得蹲号子。

  所以,他放跑了张献忠。

  这下杨嗣昌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又没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带兵,进入四川,围剿张献忠。

  自打追缴张献忠开始,杨嗣昌就没舒坦过。

  要知道,张献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游击的,而且在四川一带混过,地头很熟,四川本来地形又复杂,这里有个山,那里有个洞,经常追到半路,人就没了,杨大人只能满头大汗,坐下来看地图。

  就这么追了大半年,毫无结果,据张献忠自己讲,杨嗣昌跟着他跑,离他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余,有一天,他随口吟出一首诗。

  这是一首诗,一首打油诗,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诗(估计很多人都听过),打油诗都能流传千古,可见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尺路。

  文采是说不上了,意义比较深刻,所谓邵巡抚,是指四川巡抚邵捷春,廖参军,是指监军廖大亨。据张献忠同志观察,这二位一个是经常来转转,一个是经常跟着他走,只有杨嗣昌死追,可是没追上。

  这首诗告诉我们,杨嗣昌很孤独。

  所有的人,都在应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坚持前行的人,只有他而已。

  在史书上,杨嗣昌是很嚣张的,闹腾这么多年,骂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然而无论怎么弹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干错了事,崇祯却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败仗,别人都受处分,他还能升官。

  当年我曾很不理解,现在我很理解。

  他只是信任这个人,彻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澜,即使事实告诉他,这或许只能是个梦想。

  毕竟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能够彻底地相信一个人,是幸运的。

  崇祯并没有看错人,杨嗣昌终将回报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诚、努力,和生命。

  崇祯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着张献忠转圈的杨嗣昌得到了一个令他惊讶消息:张献忠失踪。

  对张献忠的失踪,杨嗣昌非常关心,多方查找,其实如张头领永远失踪,那也倒好,但考虑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绑走)的几率不大,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现,必须尽快找到这人,妥善处理。

  张献忠去向哪里,杨嗣昌是没有把握,四川、河南、陕西、湖广,反正中国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钻到山沟里就没影,鬼才知道。

  但张献忠不会去哪里,他还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阳。

  京城就不必说了,路远坑深,要找死,也不会这么个死法。而襄阳,是杨嗣昌的大本营,重兵集结,无论如何,绝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说,某某事情绝无可能,建议你给他两下,把他打醒。

  张献忠正在去襄阳的路上。

  对张献忠而言,去襄阳是比较靠谱的,首先,杨嗣昌总跟着他跑,兵力比较空虚,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关在襄阳,更重要的是,在襄阳,有一个人,可以置杨嗣昌于死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创造了跑路的新纪律,据说一晚上跑了三百多里,先锋部队就到了,但人数不多——十二个。

  虽然襄阳的兵力很少,但十二个人估计还是打不下来的,张献忠虽然没文凭,但有常识,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所以这十二个人的身份,并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杨嗣昌的传令兵。

  他们穿着官军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后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马计差不多,趁着夜半无人,出来放火(打是打不过的),城里就此一片浆糊,闹腾到天明,张献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阳,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开始找那个能让杨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这个人叫朱翊铭。

  朱翊铭,襄王,万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钧,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万历兄是同辈的,换句话说,他算是崇祯皇帝的爷爷。

  但这位仁兄实在没有骨气,明明是皇帝的爷爷,见到了张献忠,竟然大喊:千岁爷爷饶命。

  很诡异的是,张献忠同志非常和气,他礼貌地把襄王同志扶起来,让他坐好。

  襄王很惊慌,他说,我的财宝都在这里,任你搬用,别客气。

  张献忠笑了,他说,你有办法让我不搬吗?

  襄王想想也是,于是他又说,那你想要什么?

  张献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脑袋。

  在杀死襄王的时,张献忠说:如果没有你的脑袋,杨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时的杨嗣昌,刚得知张献忠进入湖广,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赶到半路,消息出来,出事了,襄阳被攻陷,襄王被杀。

  此后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说法,杨嗣昌非常惶恐,觉得崇祯不会饶他,害怕被追究领导责任,畏罪自杀。

  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很无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杨嗣昌同志这些年的工作状况,败仗次数,阵亡人数,估计砍几个来回,都够了,他无需畏惧,只需要歉疚。

  真实的状况是,很久以前,杨嗣昌就身患重病,据说连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按照今天的标准,估计早就住进高干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坚持,不能行走,就骑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志不移地追击张献忠。我重复一遍,这并非畏惧,而是责任。

  许多年来,无论时局如何动荡,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无论旁人如何谩骂,弹劾,始终支持,保护,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动摇,人言可畏,不能移志,此即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所以当他得知襄王被杀时,他非常愧疚,愧疚于自己没有能够尽到责任,没有能够报答一个知己的信任。

  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是经不起歉疚的,所以几天之后,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终究没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做得或许不够好,却已足够多。

  对于杨嗣昌的死,大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当时的,一种是后来的,这两种态度,都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活该。

  当时的人认为,这样的一个人长期被皇帝信任,实在很不爽,应该死。

  后来的人认为,他是刽子手,罪大恶极,应该死。

  无论是当时的,还是后来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绝境之中,真诚,无条件信任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楼主| 发表于 2010-6-18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二十章 没有选择



  杨嗣昌死了,崇祯很悲痛,连他爷爷辈的亲戚(襄王)死了,他都没这么悲痛,非但没追究责任,还追认了一品头衔,抚恤金养老金,一个都没少。知己死了,没法以死相报,以钱相报总是应该的。

  其实和崇祯比起来,杨嗣昌是幸运的,死人虽说告别社会,但毕竟就此解脱,彻底拉倒。

  而崇祯是不能拉倒的,因为他还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一个更麻烦的问题。

  崇祯十三年(1640),崇祯正忙着收拾张献忠的时候,皇太极出兵了。

  虽然此前他曾多次出兵,但这一次很不寻常。

  因为他的目标,是锦州。

  自打几次到关宁防线挖砖头未果,皇太极就再也没动过锦州的心思,估计是十几年前被袁崇焕打得太狠,打出了恐x症,到锦州城下就打哆嗦。

  所以每次他进攻的时候,都要不远万里,跑路、爬山、爬长城,实在太过辛苦,久而久之,搏命精神终于爆发,决定去打锦州。

  但实践证明,孙承宗确实举世无双,他设计的这条防线,历经近二十年,他本人都死了,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折腾皇太极。

  皇太极同志派兵打了几次,毫无结果,最后终于怒了,决定全军上阵。

  同年四月,他发动所部兵力,包括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甚至连尚可喜、孔有德的汉奸部队,都调了出来,同时,还专门造了上百门大炮,对锦州发动了总攻。

  守锦州的,是祖大寿。

  事情的发展告诉皇太极,当年他放走祖大寿,是比较不明智的。因为这位仁兄明显没有念他的旧情,还很能干,被围了近三个月,觉得势头危险,才向朝廷求援。

  而且据说祖大寿的求援书,相当地强悍,非但没喊救命,还说敌军围城,若援军前来,要小心敌人陷阱,不要轻敌冒进,我还撑得住,七八月没问题。

  但崇祯实在够意思,别说七八月,连七八天都没想让他等,他当即开会,商量对策。

  开会的问题主要是两个,一、要不要去,二、派谁去。

  第一个问题很快解决,一定要去。

  就军事实力而言,清军的战斗力,要强于明军,辽东能撑二十多年,全靠关宁防线,如果丢了,就没戏了。

  第二个问题,也没什么疑问,卢象升死了,杨嗣昌快死了。

  只有洪承畴。

  问题解决了,办事。

  崇祯十三年(1640)五月,洪承畴出兵了。

  得知他出兵后,皇太极就懵了。

  打了这么多年,按说皇太极同志是不会懵的,但这次实在例外,因为他虽然料定对方会来,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多。

  洪承畴的部队,总计人数,大致在十三万左右。属下将领,包括吴三桂、白广恩等,参与作战部队除本部洪兵外,还有关宁铁骑一部,总之,最能打的,他基本都调来了。

  本来是想玩玩,对方却来玩命,实在太敞亮了。

  考虑到对方的战斗能力和兵力,皇太极随即下令,继续围困锦州,不得主动出战,等待敌军进攻。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很晕。

  因为洪承畴来后,看上去没有打仗的打算,安营、扎寨,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再吃饭,再睡觉,再不就是朝城里(锦州)喊喊话,兄弟挺住等等。

  晕过之后,他才想明白,这是战术。

  洪承畴的打算很简单,他判定,如果真刀真枪拼命,要打败清军,是很困难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守在这里,慢慢地耗,把对方耗走了,完事大吉。

  这是个老谋深算的计划,也是最好的计划。对这一招,皇太极也没办法,要走吧,人都拉来了,路费都没着落,就这么回去,太丢人。

  但要留在这里,对方又不跟你开仗,只能耗着。

  耗着就耗着吧,总好过回家困觉。

  局势就此陷入僵持,清军在祖大寿外面,洪承畴在清军外面,双方就隔几十里地,就不打。

  当然,清军也没完全闲着,硬攻不行,就开始挖地道,据说里三层、外三层,赛过搞网络的,密密麻麻。

  但事实告诉我们,祖大寿,那真是非一般的顽强,而且他还打了埋伏,之前跟朝廷说,他可以守八个月,实际满打满算,他守了两年。

  就这样,从崇祯十三年(1640)五月到崇祯十四年(1641)五月,双方对峙一年。

  六月底,开战了。

  洪承畴突然打破平静,出兵,向松山攻击挺进。

  这个举动大大出乎清军的意料,清军总指挥多尔衮(皇太极回家)没有提防,十万人突然扑过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败。

  消息传来,皇太极晕了,一年都没动静,忽然来这么一下,你打鸡血了不成?

  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决战的时刻即将到来,于是他立即上马,率领所有军队,前往松山。

  但是,有个问题。

  当时皇太极,正在流鼻血。

  一般说来,流鼻血,不算是个问题,拿张手纸塞着,也还凑合。

  但皇太极的这个鼻血,据说相当之诡异,流量大,还没个停,连续流了好几天,都没办法。

  但军情紧急,在家养着,估计是没辙了,于是皇太极不顾流鼻血,带病工作,骑着马,一边流鼻血,一边就这么去了。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没有找东西塞鼻孔,却拿了个碗,就放在鼻子下面,一边骑马一边接着,连续两天两夜赶到松山,据说到地方时,接了几十碗。

  反正我是到今天都没想明白,拿这碗干什么用的。

  会战地点,松山,双方亮出底牌。

  清军,总兵力(包括孔有德等杂牌)共计十二万,洪承畴,总兵力共计十三万,双方大致相等。

  清军主将,包括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等精锐将领,除个把人外,都很能打。

  洪承畴方面,八部总兵主将,除吴三桂外,基本都不能打。

  至于战斗力,就不多说了,清军的战斗力,大致和关宁铁骑差不多,按照这个比率,自己去想。

  换句话说,要摊开了打,洪承畴必败无疑。

  但洪承畴,就是洪承畴。

  崇祯十四年(1641)七月二十八日,洪承畴突然发动攻击,率明军抢占制高点乳锋山,夺得先机。

  他十分得意,此时他的军中的一个武官对他说了一件事:

  占据高地固然有利,但我军粮少,要提防清军抄袭后路。

  然而洪承畴似乎兴奋过度,把那个人训了一顿,说:

  我干这行十几年,还需要你提醒?

  大多数历史学者认为,这句话,就是他失败的最终原因。

  因为就战略而言,固守是最好的方法,进攻是最差的选择,而更麻烦的是,当时的洪承畴,在进攻之前,只带了三天的粮食。

  无论如何,只带三天的粮食,是绝对不够的。

  所以结论是,一贯英明的洪承畴,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最终导致了战败。

  我原本认为,这个结论很对,洪承畴很蠢,起码这次很蠢。

  后来我想了想,才发现,洪承畴不蠢,起码这次不蠢。在他看似荒谬的行动背后,隐藏着一个极为精明的打算。

  其实洪承畴并不想进攻,他很清楚,进攻极为危险,但他没有办法。

  因为有个人一直在催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陈新甲,时任兵部尚书,而这位陈尚书的外号,叫小杨嗣昌。

  杨嗣昌同志的特点,是风风火火,玩命了干,能得这个外号,可见陈大人也不白给。

  自打洪承畴打持久战,他就不断催促出战,要洪督师赶紧解决问题,是打是不打,多少给个交代。

  但洪承畴之所以出战,不仅因为陈尚书唠叨,像他这样的老油条,是不会怕唐僧的。

  他之所以决定出战,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两个字——没钱。

  我查过资料,明末时期的军饷,以十万人计,吃喝拉撒外加工资、奖金,至少在三十万两白银以上。

  要在平时,这也是个大数,赶巧李自成、张献忠都在闹腾,要是洪承畴再耗个几年,崇祯同志的裤子,估计都要当出去。

  所以不打不行。

  但洪承畴不愧为名将,所以在出发前,他想出了一个绝招:只带三天粮食。

  要还没明白,我就解释一遍:

  带上三天粮食出征,如果遇上好机会,就猛打一闷棍,打完就跑,也不怕对手断后路。

  如果没有机会,看情形不妙,立马就能跑,而且回来还能说,是粮食不够了,才跑回来的,对上面有了个交代,又不怕追究政治责任,真是比猴还精。

  精过头,就是蠢。

  如果换了别人,这个主意没准也就成了,可惜,他的对手是皇太极。

  皇太极不愧老牌军事家,刚到松山,还在擦鼻血,看了几眼,就发现了这个破绽。

  八月二十日,就在洪承畴出发的第二天,他派遣将领突袭洪军后路,占领锦州笔架山粮道。

  “欲战,则力不支;欲守,则粮已竭。”洪承畴彻底休息了。

  当然,当然,在彻底休息前,洪承畴还有一个选择——突围。

  毕竟他手里还有十几万人,要真玩命,还能试试。

  于是他找来了手下的八大总兵,告诉他们事态紧急,必须通力合作,然后,他细致分配了工作,从哪里出发,到哪里会合,一切安排妥当,散会。

  我忘了说,在这八个总兵里,有一个人,叫做王朴。

  第二天,突围开始。

  按照洪承畴的计划,突围应该是很有秩序的,包括谁进攻,谁佯攻,谁殿后,大家排好队,慢慢来。

  可还没等洪承畴同志喊一二三,两个人就先跑了。

  那两个先跑的人,一个是王朴。

  如果没有重名,这位王朴兄,应该就是八年前,在黄河边上收钱,放走诸位头领的总兵同志。

  照此看来,他还是有进步的,八年前,收钱让别人跑,现在撒腿就跑,也没想着找皇太极同志拿钱,实在难得。

  而另一位带头逃跑的,史料记载有点争议,但大多数人认为,是吴三桂。

  无论如何,反正是散了,彻底散了,全军溃败,无法收拾,十余万人土崩瓦解,被人杀的,被踩死的,不计其数,损失五万多人。

  洪承畴还算是镇定,关键时刻,找到了曹变蛟、丘民仰,还聚了上万人,占据松山城,准备伺机撤退。

  可是皇太极很不识相,非要解决洪承畴,开始围城,劝降。

  洪承畴拒不投降,派使者向京城求救。

  可他足足等了半年,也没有等来救兵,他很纳闷,为什么呢?

  因为他糊涂了,就算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援兵是绝不会到的。

  要知道,他老人家来,就是救援锦州的,能带的部队都带了,可现在他也被人围住,再去哪里找人救他?

  其实洪承畴同志不知道,皇帝陛下也在等,不过他等的,不救兵,而是洪承畴的死亡通知书。

  按史料的说法,洪承畴同志被围之后不久,京城这边追悼会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家属慰问,发放抚恤,追认光荣,基本上程序都走了,就等着洪兄弟为国捐躯。

  其实洪承畴原本也这么盘算来着,死顶,没法顶了,就捐躯。做梦都没想到,他连捐躯都没捐成。

  崇祯十五年(1642)二月二十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松山副将夏承德与清军密约,打开了城门,洪承畴被俘。

  几个月后,无计可施的祖大寿终于投降,这次,他是真的投降了。

  自崇祯十三年(1641)至崇祯十五年(1643),明朝和清朝在松山、锦州一带会战,以明军失利告终,史称“松锦大战”。

  除宁远外,辽东全境陷落,从此,明朝在关外,已无可战。

  消息传到北京,照例,崇祯很悲痛,虽然这几年他经常悲痛,但这次,他尤其激动,连续几天都泪流满面,因为他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洪承畴。

  按目击者的说法,洪承畴同志被抓之后,非常坚强,表示啥也别说了,给我一刀就行,后来英勇就义,眼睛都没眨,很勇敢,很义气。

  所以崇祯很是感动,他亲自主持了洪承畴同志的追悼会,还给他修了坛(明朝最高规格葬礼),以表彰他英勇就义的精神。

  洪承畴没有就义,他投降了。

  当然,他刚被俘的时候,还是比较坚持原则的,没有投降,结果过了几天,由于平时没有注意批评和自我批评,关键时刻没能挺住,还是投降了。

  至于他投降后的种种传奇,就不说了,可以直接跳过,说说他的结局。

  清朝统一中原时,洪承畴由于立下大功,干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贡献,被委以重任,担任要职。

  清朝统一中原后,洪承畴由于立下大功,干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贡献,被剥夺一切官职,光荣退休。

  后来他死了,死后追封爵位,三等阿达哈哈番,这是满语,汉语翻译过来,是三等轻车都尉。

  如果你不清楚清朝爵位制度,我可以解释,高级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级,每个爵位,又分一到三等,一等为最高。

  男爵再往下一等,就是轻车都尉,三等轻车都尉,是轻车都尉中的最低等。我查了一下,大致是个从三品级别。

  我记得洪承畴活着给明朝打工时,就是从一品太子太保,死了变从三品,有性格。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乾隆发话,要编本书,叫做贰臣传。

  所谓贰臣,通俗点说,就是叛徒,洪承畴同志以其光辉业绩,入选叛徒甲等。

  在此之前,似乎就是乾隆同志,还曾发话,说抗清而死的黄道周,堪称圣人,说史可法是英雄,要给他立碑塑像。

  我又想起了陈佩斯那个经典小品里的台词:

  叛徒,神气什么!

  好像还是这个小品,另一句话是:

  你说我当时要是咬咬牙,不就挺过来了吗?

  絮絮叨叨说这几句,只是想说:

  一、历史证明,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同志瞧不起的人,敌人也瞧不起。

  二、黄道周挺过来了,我敬佩,卢象升挺过来了,我景仰,洪承畴没挺过来,我鄙视,但理解。

  咬牙挺过来,是不容易的。

  所以,我不接受,但我理解。

  气数

  现在的崇祯,基本已经焦了,里面打得一塌糊涂,外面打得糊涂一塌,没法混了。

  但他还是要撑下去,直到撑死,因为最能折腾他的那位仁兄还没出场。

  据说打崇祯十二年起,崇祯同志经常做梦,梦见有一个人,在他的手上,写了一个字——有。

  这是个很奇怪的梦,而且还不止一次,所以他把这个梦告诉文武大臣,让他们帮忙解释。

  大家听说,都说很好,说很吉利,我想了想,有道理,因为有,总比没有好。

  然而有一个人却大惊失色,这个人叫王承恩,是崇祯的贴身太监。

  散朝后,他找到了崇祯,对他说出了这个梦境的真实意义,可怕的寓意——大明将亡。

  按照王承恩的解释,这个有,实际上是两个字。上面,是大字少一捺,下面,是明字少半边。

  所以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大明,要少一半。

  崇祯不信,不敢信,大明江山,自打朱重八起,二百多年,难道要毁在自己手上?

  个人认为,崇祯同志过于忧虑了,因为毁不毁,这事不由他。

  但这个梦实在比较准,我查了一下,他做梦的时间,大致就是那个毁他江山的人,出现的时间。

  崇祯十二年(1639),一个人从深山中走出。

  他的随从很少,很单薄,且很不起眼,无论是张献忠,还是皇太极,他都望尘莫及。但命中注定,他才是最终改变一切的人,五年之后。

  这人我不说,你也知道是李自成。

  李自成在山里蹲了一年多,干过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出来之后,进步很快。

  一年多时间,他又有了几千人,占了几个县城。

  但就全国而言,他实在排不上,有时经济困难,还得找张献忠拉兄弟一把。

  鉴于生计困难,崇祯十三年(1640)初,他率军进入河南,新年新气象,他准备到那里碰碰运气。

  通常来讲,这个想法没啥搞头,因为之前他经常全国到处出差,河南也是出差地之一,跑来跑去,没什么意外惊喜。

  但这次不一样。

  崇祯十三年(1640),河南大旱。

  这场大旱,史料上说,是两百多年未遇之大旱,河南的景象,借用古人的话: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大旱也好,没有鸡叫也罢,没有牛,没有猪都罢,有一样东西,是终究不会罢的——征税。

  不征税,就没钱打张献忠,没钱防皇太极,必须征。

  这么个环境,让人不造反,真的很难。

  至于结局,不用想也知道,劳苦大众,固然劳苦,也是大众,劳苦久了,大众就要闹事,就要不交税,不纳粮,于是接下来,就是那句著名的口号: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之前我说什么来着?气数。

  没错,就是气数。

  其实气数这玩意,说穿了,就是个使用年限,好比饼干,只能保质三天,你偏三年后吃,就只能拉肚子。

  又好比房子,只能住三十年,你偏要住四十年,就只能住危房,没准哪天上厕所的时候,被埋进去。

  什么东西,都有使用年限,比如大米,比如王朝,比如帝国。

  不同的是,大米的年限看得见,王朝的年限看不见。

  看不见,却依然存在。

  对于气数,崇祯是不信的,开始不信。

  等到崇祯十四年,怕什么来什么,后院起火,前院也起火,卢象升死了,辽东败了,中原乱了,信了。

  在一次检讨会上,他紧绷了十四年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他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我登基十四年,饱经忧患,国家事情多,灾荒多,没有粮食,竟然人吃人,流寇四起,这都是我失德所致啊,这都是我的错啊。

  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我同情他。

  大臣们似乎也很同情,纷纷发言,说这不是您的错。

  但不是皇帝的错,是谁的错呢?

  气数。

  几乎所有的人,众口一词,说出了这两字。

  崇祯终于认了,他承认这是气数。但他终究是不甘心的:

  “就算是气数,人力也可补救,这么多年了,补救何用?”

  然后接着大哭。

  崇祯大哭的时候,李自成正在前进,在属于他的气数上,大踏步地前进。

  在河南,他毫不费力地招募了十几万人,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占领了河南全境,所向披靡,先后杀死陕西总督傅宗龙、汪乔年,以及我们的老熟人福王朱常洵。

  鉴于崇祯同志的倒霉史,已经太长,鉴于他受的苦,实在太多,鉴于不想有人说我拿崇祯同志混事,还鉴于我比较乐观,不太喜欢落井下石,所以,我决定简单点,至少保证你不至于看得太过郁闷。

  李自成同志依然在前进,一年后,他进入陕西,击败了明朝的最后一位猛人孙传庭,占领西安。明军就此再无还手之力。

  崇祯十六年(1643),李自成在西安,集结所有兵力,准备向京城出发,他将终结这已延续二百七十多年的帝国。

  在出发前,他发出了一道檄文,文中有八个字:

  嗟尔明朝,气数已尽。

  嗟尔,明朝

  对于上述八个字,崇祯应该是认账的,因为不认账不行。

  上台以前,憋足了劲要干掉那个死人妖,死人妖干掉了,又出来党争,后金入侵,看准了袁崇焕,要他出来上岗,一顿折腾,后金没能折腾回去,袁督师倒给折腾没了,本想着卧薪尝胆,忍几年,搞好国内经济建设,再去收复大好河山,结果出了天灾,又出来若干人等造反。

  调兵,干掉若干人等,若干人等被干掉,又出来了若干更狠的人(比如张献忠、李自成),再调兵,把若干更狠的人,又打下去,投降的投降,跑的跑,正准备一鼓作气……

  清军打进来了。

  好吧,那就去打清军,全部主力调到辽东,打个一年半载,好不容易把人熬走,后院又起火了,投降的不投降,跑进去的又跑出来。

  很巧,又是灾荒,大荒,没法活,于是大家跟着一起造反。

  这种编剧思路,很类似于早些年的经典电视剧《渴望》,按当时编剧思路,就是找个弱女子,什么坏事、孬事、恶心人到死的事,都让她碰上,整体流程大致是,一棍子打过来,挺住,再一棍子打过来,继续挺住,挺到最后,就好人一生平安了。

  崇祯的故事就是这样,他挨棍子的数量,估计比渴望女主角要多得多,抗击打能力更强,但不同的是,他的故事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因为他的故事,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东西,往往都很残酷。

  崇祯并非一个温和的人,他很急躁,很用力,用今天的话说,叫用力过猛,但那个烂摊子,不用力过猛,只能收摊。

  崇祯很节俭,他的衣服、袜子,都打了补丁,请注意,打补丁的,并不一定很节俭,往往很浪费,比如后来清朝的道光同志,衣服破了,让人去打了个补丁,五十两白银,这哥们全然是败家的,还说特便宜。

  而崇祯的补丁,是他找老婆打的,免费。

  此外,崇祯还有个特点:走路慢,因为走得快,里面的破衣服就会飘出来——节俭是节俭,脸面还是要的。

  他工作很努力,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加班,据史料记载,大致要干七八个时辰(十四到十六个小时),累得半死不活,第二天接着干。

  简单地说,崇祯同志干的,是这样一份工作,没有工作范围,没有工作界限,什么都要管,每天上班,不是跟人吵架(言官),就是看人吵架(党争),穿得破烂,吃得也少,跟老婆困觉较少,只睡五六小时,时不时还有噩耗传来,什么北边打过来,西边打过去,祖坟被人烧了,部将被人杀了,东西被人抢了等等。

  这工作,谁干?

  最不幸的是,崇祯同志以上所有的不幸,都无法换来一个幸福的结局——他的努力,终究失败。

  但比最不幸更不幸的是(简称最最不幸),崇祯知道这点。

  知道结局(注:悲剧),也无法改变,却依然要继续,这就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史料告诉我们,崇祯同志应该知道自己的结局,他多次谈到命数,气数,经常对人哀叹:大明天下,奈何亡于朕手!

  然而他依然尽心尽力、全力以赴、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到长城心不死,撞了南墙不回头,往死了干,直到最后结局到来,依然没有放弃,直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依然没有放弃。

  一个了不起的人。

  结局到来的具体过程,就没必要细说了,我说过,我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很明显,至少对于崇祯而言,这段并不幽默。

  我还说过,我是个不喜欢写废话的人,同样,对崇祯而言,这段是废话。

  当然,对李自成同志而言,这段很幽默,也不是废话,他从陕西出发,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到了北京。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的军队到达西直门(他从西边来),开始攻城。

  崇祯同志有句名言,诸臣误我,还有一句,是文臣人人可杀,三月十七日,事实证明,这两句话很正确。

  内阁大臣拿不出主意,连话都没几句,且不说了,守城的诸位亲信,什么兵部尚书、吏部侍郎,压根就没抵抗,全部打开城门投降。

  当天,外城失陷,第二天,内城失陷。

  崇祯住在紫禁城,就是今天的故宫,故宫有多大,去过的地球人都知道。

  这里,就是他的最后归宿。

  三月十八日的夜晚

  在这个夜晚,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后事。

  其实后事处理起来,也很简单,就几句话,后妃上吊,儿子跑掉(对于后患,大多数人都不留),料理完了,身边还有个女儿。

  这个女儿,叫做长平公主,关于她的前世今生,金庸同志已经说过了,虽然相关内容(包括后来跟韦小宝同志的际遇),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胡扯,但有一点是正确的,他确实砍断了女儿的手臂。

  这个举动在历史上非常有名,实际情况,却比许多人想象中复杂得多,但无论如何,原因很简单,他不希望这个女儿落入敌人的手中,遭受更大的侮辱。

  不是残忍,而是慈爱。

  我知道,许多人永远无法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永远无需去理解。

  处理完一切后,崇祯决定,去做最后一件事——自尽。

  自尽,是一件比较有勇气的事,按照某位哲学家的说法,你敢死,还不敢活吗?没种。

  但现实是残酷的,而今这个世界,要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崇祯的死,并非懦弱,而是一种态度,负责任的态度。

  我说过,所谓王朝,跟公司单位差不多,单位出了事,领导要负责任,降级、扣工资、辞退,当然,也包括自尽。

  崇祯决定自尽,他打算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如下观点:

  一、绝不妥协。

  二、绝不当俘虏。

  三、尊严。

  于是,在那天夜里,崇祯登上了煤山(今天叫做景山),陪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叫做王承恩的太监。

  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他留下了最后的遗言:

  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尸,勿伤百姓一人。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他走向了那颗树。

  应该结束了。

  按照惯例,每个人的讲述结束时,会有一句结束语,而当这个王朝结束的时候,也会有一句话,最后一句话。

  是的,这句话我已经写过了,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是几年以前,在我的第一本书里,朱元璋登基那一段的最后,有一句话,就是那句,几年前,我就写好了。

  还记得吗?

  所有的王朝,他的开始,正如他的结束,所以才有了这句结束语,没错,就是下面这句: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楼主| 发表于 2010-6-21 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朱由检篇




第二十一章 结束了?



  结束了吗?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没有。

  从理论上说,文章结束了,但从实践上说,还没有。

  废话。

  其实历史和小说不一样,因为历史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崇祯同志终究是要死的,而且肯定是吊死,他不会撞墙,不会抹脖子,不会喝敌敌畏,总而言之,我不说,你们都知道。

  所以结局应该是固定的,没有支线。

  但是,我的结局,并不是这个。换句话说,我的文章,有两个结局,这只是第一个。

  我读了十五年历史,尊重历史,所以这篇文章从头至尾,不能说无一字无来历,但大多数,都是有出处的。我不敢瞎编。

  所以第二个结局,也是真实的,只不过比较奇特,它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最后,我决定把这个比较奇特的结局写出来。

  第二个结局

  徐宏祖出生的时候,是万历十五年。

  在这个特定的年龄出生,真是缘分,但外面的世界,跟徐宏祖并没有多大关系,他的老家在江阴,山清水秀,不用搞政治,也不怕被人砍,比较清净。

  当然,清净归清净,在那年头,要想出人头地,青史留名,只有一条路——考试(似乎今天也是)。

  徐宏祖不想考试,不想出人头地,不想青史留名,他只想玩。

  按史籍说,是从小就玩,且玩得比较狠,比较特别,不扔沙包,不滚铁环,只是四处瞎转悠,遇到山就爬,遇到河就下,人极小,胆子极大。

  此外,他极其讨厌考试,长大后,让他去考科举,死都不去。该情节,放在现在,大致相当于抗拒高考。

  这号人,当年跟今天的下场,估计是差不多,被拉回家打一半死不活,绝无幸免。

  然而徐宏祖的父母没有打他,非但没有打他,还告诉他,你要想玩,就玩吧,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行。

  这种看似惊世骇俗的思想,似乎很不合理,但对徐家人而言,很合理。

  对了,应该介绍一下徐宏祖同志的家世,虽然他的父母,并非什么大人物,也没名气,但他有一位祖先,还算是很有名的,当然,不是好名。

  在徐宏祖出生前九十年,徐家的一位先辈进京赶考,路上遇到了一位同伴,叫做唐寅,又叫唐伯虎。

  没错,他就是徐经。

  后来的事情,之前讲过,据说是徐经作弊,结果拉上了唐伯虎,大家一起完蛋,进士没考上,连举人都没了,所以徐经同志痛定思痛,对坑害了无数人(主要是他)的科举制度深恶痛绝,教育子孙,要与这个万恶的制度决裂,爱考不考,去他娘的。

  对这段百年恩怨,徐宏祖是否了解,不清楚,但他会用,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徐家虽说没有级别,还有点钱,所以他决定,索性不考了,出去旅游。

  刚开始,他旅游的范围,主要是江浙一带,比如紫金山、太湖、普陀山等等。后来愈发勇猛,又去了雁荡山、九华山、黄山、武夷山、庐山等等。

  但这里,存在着一个问题——钱。

  旅行家和大侠的区别在于,旅行家是要花钱的,列一下,大致包括以下费用:交通费、住宿费、导游费、餐饮费、门票费,如果地方不地道,还有个挨宰费。

  我说过,徐家是有钱的,但只是有点钱,没有很多钱,大约也就是个中产阶级。按今天的标准,一年去旅游一次,也就够了,但徐宏祖的旅行日程是:一年休息一次。

  他除了年底回家照顾父母外,一年到头都在外面,但就这么个搞法,他家竟然还过得去。

  原因很简单,比如交通费,他不坐火车、也不坐汽车(想坐也没),少数骑马,多靠步行(骑马爬山试试)。

  住宿费,基本不需要,徐宏祖去的地方,当年大都没有人去,别说三星级,连孙二娘的黑店都没有,树林里、悬崖上,打个地铺,也就睡了。

  餐饮费,也没有,我考察过,徐宏祖同志去的地方,也没什么餐馆,每次他出发的时候,都是带着干粮,而且他很扛饿,据说能扛七八天,至于喝水,山里面,那都是矿泉水。

  门票费也是不用了,当年谁要能在徐宏祖同志去的地方,设个点收门票,那只能说明,他比徐宏祖还牛,该收。

  挨宰费是没有的,但挨宰是可能的,且比较敞亮,从没有暗地加价坑钱,都是拿刀,明着来抢。要知道,没门票的地方,固然没有奸商,却很可能有强盗。

  据本人考证,徐宏祖最大的花销,是导游费用。作为一个旅行家,徐宏祖很清楚,什么都能省,这笔钱是不能省的,否则走到半山腰,给你挖个坑,让你钻个洞,那就休息了。

  就这样,家境并不十分富裕的徐宏祖,穿着俭朴的衣服,没有随从,没有护卫,带着干粮,独自前往名山大川,风餐露宿,不怕吃苦,不怕挨饿,一年只回一次家,只为攀登。

  从俗世的角度,徐宏祖是个怪人,这人不考功名,不求做官,不成家立业,按很多人的说法,是毁了。

  我知道,很多人还会说,这种生活荒谬,是不符合常规的,是不正常的,是缺根弦的,是精神有问题的。

  我认为,说这些话的人,是吃饱了,撑的,人只活一辈子,如何生活,都是自己的事,自己这辈子浑浑噩噩地没活好,厚着脸皮还来指责别人,有多远,就去滚多远。

  徐宏祖旅行的唯一阻力,是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去世较早,只剩他的母亲无人照料。圣人曾经教导我们:父母在,不远游。

  所以在出发前,徐宏祖总是很犹豫,然而他的母亲找到他,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男儿志在四方,当往天地间一展胸怀!”

  就这样,徐宏祖开始了他伟大的历程。

  他二十岁离家,穿着布衣,没有政府支持,没有朋友帮助,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二十余年,他去过的地方,包括湖广、四川、辽东、西北,简单地说,全国十三省,全部走遍。

  他爬过的山,包括泰山、华山、衡山、嵩山、终南山、峨眉山,简单地说,你听过的,他都去过,你没听过的,他也去过。

  此外,黄河、长江、洞庭湖、鄱阳湖,金沙江、汉江,几乎所有江河湖泊,全部游历。

  在游历的过程中,他曾三次遭遇强盗,被劫去财物,身负刀伤,还由于走进大山,无法找到出路,数次断粮,几乎饿死。最悬的一次,是在西南。

  当时,他前往云贵一带,结果走到半路,突然发现交通中断,住处被当地土著围,过了几天,外面又来了明军,又开始围,围了几天,就开始打,打了几天,就开始乱。徐宏祖好歹是见过世面的,跑得快,总算顺利脱身。

  在旅行的过程中,他还开始记笔记,每天的经历,他都详细记录下来,鉴于他本人除姓名外,还有个号,叫做霞客,所以后来,他的这本笔记,就被称为《徐霞客游记》。

  崇祯九年(1636),五十岁的徐宏祖决定,再次出游,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出游,虽然他自己没有想到。

  正当他考虑出游方向的时候,一个和尚找到了他。

  这个和尚的法号,叫做静闻,家住南京,他十分虔诚,非常崇敬鸡足山迦叶寺的菩萨,还曾刺破手指,血写过一本法华经。

  鸡足山在云南。

  当时的云南鸡足山,算是蛮荒之地,啥也不通,要去,只能走着去。

  很明显,静闻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一个人去,估计到半路就歇了,必须找一个同伴。

  徐宏祖的名气,在当时已经很大了,所以他专门找上门来,要跟他一起走。

  对徐宏祖而言,去哪里,倒是个无所谓的事,就答应了他,两个人一起出发了。

  他们的路线是这样的,先从南直隶出发,过湖广,到广西,进入四川,最后到达云贵。

  不用到达云贵,因为到湖广,就出事了。

  走到湖广湘江(今湖南),没法走了,两人坐船准备渡江。

  渡到一半,遇上了强盗。

  对徐宏祖而言,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他已经遇到好几次了,但静闻大师,应该是第一次。此后的具体细节不太清楚,反正徐宏祖赶跑了强盗,但静闻在这场风波中受了伤,加上他的体质较弱,刚撑到广西,就圆寂了。

  徐宏祖停了下来,办理静闻的后事。

  由于路上遭遇强盗,此时,徐宏祖的路费已经不足了,如果继续往前走,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当地人劝他,放弃前进念头,回家。

  徐宏祖跟静闻,是素不相识的,说到底,也就是个伴,各有各的想法,静闻没打算写游记,徐宏祖也没打算去礼佛,实在没有什么交情。而且我还查过,他此前去过鸡足山,这次旅行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然而他说,我要继续前进,去鸡足山。

  当地人问:为什么要去。

  徐宏祖答:我答应了他,要带他去鸡足山。

  可是,他已经去世了。

  我带着他的骨灰去。答应他的事情,我要帮他做到。

  徐宏祖出发了,为了一个逝去者的愿望,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虽然这个逝去者,他并不熟悉。

  旅程很艰苦,没有路费的徐宏祖背着静闻的骨灰,没有任何资助,他只能住在荒野,靠野菜干粮充饥,为了能够继续前行,他还当掉了自己所能当掉的东西,只是为了一个承诺。

  就这样,他按照原定路线,带着静闻,翻阅了广西十万大山,然后进入四川,越过峨眉山,沿着岷江,到达甘孜松潘。

  渡过金沙江,渡过澜沧江,经过丽江、经过西双版纳,到达鸡足山。

  迦叶寺里,他解开了背上的包裹,拿出了静闻的骨灰。

  到了。

  我们到了。

  他郑重地把骨灰埋在了迦叶寺里,在这里,他兑现了承诺。

  然后,他应该回家了。

  但他没有。

  从某个角度讲,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因为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旅途,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他离开鸡足山,又继续前行,行进半年,翻越了昆仑山,又行进半年,进入藏区,游历几个月后,踏上归途。

  回去没多久,就病了。

  喜欢锻炼的人,身体应该比较好,天天锻炼的人(比如运动员),就不一定好,旅游也是如此。

  估计是长年劳累,徐宏祖终究是病倒了,没能再次出行。崇祯十四年(1641),病重逝世,年五十四。

  他所留下的笔记,据说总共有两百多万字,可惜没有保留下来,剩余的部分,大约几十万字,被后人编成《徐霞客游记》。

  在这本书里,记载了祖国山川的详细情况,涉及地理、水利、地貌等情况,被誉为十七世纪最伟大的地理学著作,翻译成几十国语言,流传世界。

  好的,总结应该出来了,这是一个伟大的地理学家的故事,他为了研究地理,四处游历,为地理学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是这样吗?

  不是的。

  其实讲述这人的故事,只想探讨一个问题,他为何要这样做。

  没有资助,没有承认(至少生前没有),没有利益,没有前途,放弃一切,用一生的时间,只是为了游历?

  究竟为了什么?

  我很疑惑,很不解,于是我想起另一个故事。

  新西兰登山家希拉里,在登上珠穆朗玛峰后,经常被记者问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爬?

  他总不回答,于是记者总问,终于有一次,他答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再问的答案:

  因为它(指珠峰),就在那里!

  因为它就在那里。

  其实这个世上很多事,本不需要理由,之所以需要理由,是因为很多人喜欢找抽,抽久了,就需要理由了。

  正如徐霞客临终前,所说的那句话:

  “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们都曾游历天下,然而,他们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

  “我只是个平民,没有受命,只是穿着布衣,拿着拐杖,穿着草鞋,凭借自己,游历天下,故虽死,无憾。”

  说完了。

  我要讲的那样东西,就在这个故事里。

  我相信,很多人会问,你讲了什么?

  用如此之多的篇幅,讲述一个王朝的兴起和衰落,在终结的时候,却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重复一遍,我要讲的那样东西,就在这个故事里,已经讲完了。

  所以后面的话,是讲给那些不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就不用继续看了。

  此前,我讲过很多东西,很多兴衰起落、很多王侯将相、很多无奈更替、很多风云变幻,但这件东西,我个人认为,是最重要的。

  因为我要告诉你,所谓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只是粪土。先变成粪,再变成土。

  现在你不明白,将来你会明白,将来不明白,就再等将来,如果一辈子都不明白,也行。

  而最后讲述的这件东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来。

  但这件东西,我想了很久,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或是词句来表达,用最欠揍的话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然而我终究是不欠揍的,在遍阅群书,却无从开口之后,我终于从一本不起眼,且无甚价值的读物上,找到了这句适合的话。

  这是一本台历,一本放在我面前,不知过了多久,却从未翻过,早已过期的台历。

  我知道,是上天把这本台历放在了我的桌前,它看着几年来我每天的努力,始终的坚持,它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终结。

  它等待着,在即将结束的那一天,我将翻开这本陪伴我始终,却始终未曾翻开的台历,在上面,有着最后的答案。

  我翻开了它,在这本台历上,写着一句连名人是谁都没说明白的名人名言。

  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这就是我想通过徐霞客所表达的,足以藐视所有王侯将相,最完美的结束语:

  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全文完)
 楼主| 发表于 2010-6-22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朝那些事儿第柒卷




后记



  本来没想写,但还是写一个吧,毕竟那么多字都写了。

  记得前段时间,去央视面对面访谈,主持人问我,书写完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其实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我自己很多次,高兴、兴奋、沮丧,什么都有可能。

  但当这刻来到的时候,我只感觉,没有感觉。

  不是矫情。

  怎么说呢,因为我始终觉得写这玩意,是个小得没法再小的事。然而很快有人告诉我,你的书在畅销排行榜蹲了几天,几月,几年,然后是几十万册、几百万册,直到某天,某位仁兄很是激动地对我说,改革开放三十年,这本书发行量,可以排进前十五名。

  有意思吗?说实话,有点意思。

  雷打不动的,还有媒体,报纸、期刊、杂志、电视台,从时尚到社会,从休闲到时局,从中央到地方,从中国到外国,借用某位同志的话,连宠物杂志都上门找你。平均一天几个访问,问的问题,也大致雷同,翻来覆去,总也是那么几个问题,每天都要背几遍,像我这么乏味的人,谁愿意跟我聊,那都是交差,我明白。

  外型土得掉渣,也硬拽上若干电视讲坛,讲一些相当通俗,相当大众,相当是人就能听明白的所谓历史(类似故事会),当然,该问的还得问下去,该讲的可能还得讲下去。

  这个没意思,没意思,也得接着混。

  我始终觉得,我是个很平凡的人,扔人堆里就找不着,放在通缉令上,估计都没人能记住,到现在还这么觉得,今天被人记住了,明天就会被人忘记,今天很多人知道,明天就不知道,所以所谓后记,所谓感想,所谓获奖感言之类的无聊的,乱扯的,自欺欺人的,胡说八道的,都休息吧。

  那么接下来,说点有必要说的话。

  首先,是感谢,非常之感谢。

  记得马未都同志有次对我说,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喜欢你的理由。因为你成名太早,成名太盛,太过年轻,人家不喜欢你,那是有道理的,所以无论人家怎么讨厌你,怎么逗你,你都得理解,应该理解。

  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无所谓。

  但让我感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应该还是喜欢我的,一直以来,我都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帮助,没有你们,我撑不到今天,谢谢你们,非常真诚地谢谢你们。

  谢谢。

  然后是心得,如果要问我,有个什么成功心得,处世原则,我觉得,只有一点,老实做人,勤奋写书,无它。

  几年来,我每天都写,没有一天敢于疏忽,不惹事,不闹事,即使所谓盛名之下,我也从未懈怠,有人让我写文章推荐商品,推荐什么就送什么,还有的希望我做点广告,费用可以到六位数,顺手就挣。

  我没有理会。因为我不是商人。

  出版商亲自算给我听,由于我坚持把未出版部分免费发表,因此每年带来的版税损失,可以达到七位数,这还不包括盗版,以及各种未经许可的文本。

  我依然坚持,因为我相信,这是个自由的时代,每个人有看与不看的自由,也有买和不买的自由,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强迫。

  这是我的处世原则,我始终坚持,或许很多人认为这么干很吃亏,但结果,相信你已经看到。

  好的,还有历史,既然写了历史,还要说说对历史的看法。

  就剩几句了,虚的就算了,来点实在的吧。

  很多人问,为什么看历史,很多人回答,以史为鉴。

  现在我来告诉你,以史为鉴,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发现,其实历史没有变化,技术变了,衣服变了,饮食变了,这都是外壳,里面什么都没变化,还是几千年前那一套,转来转去,该犯的错误还是要犯,该杀的人还是要杀,岳飞会死,袁崇焕会死,再过一千年,还是会死。

  所有发生的,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能超越历史的人,才叫以史为鉴,然而我们终究不能超越,因为我们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然而终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点,不能改的,叫做弱点。

  顺便说下,能超越历史的人,还是有的,我们管这种人,叫做圣人。

  以上的话,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没看懂的,就当是说疯话。

  最后,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因为看得历史比较多,所以我这个人比较有历史感,当然,这是文明的说法,粗点讲,就是悲观。

  这并非开玩笑,我本人虽然经常幽默幽默,但对很多事情都很悲观,因为我经常看历史(就好比很多人看电视剧一样),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只有悲剧结局,无一例外。

  每一个人,他的飞黄腾达和他的没落,对他本人而言,是几十年,而对我而言,只有几页,前一页他很牛,后一页就怂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但我坚持幽默,是因为我明白,无论这个世界有多绝望,你自己都要充满希望。

  人生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很短暂,事实上,有时候,它很漫长,特别是对苦难中的人,漫长得想死。

  但我坚持,无论有多绝望,无论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好,很强大。

  这句话,不是在满怀希望光明时说的,很绝望、很无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时候,说这句话。

  要坚信,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因为你还活着,活着,就要继续前进。

  曾经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解那么多你不应该了解的东西,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六七十岁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说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话剧的田沁鑫导演说,我是上辈子看了太多书,憋屈死了,这辈子来写。

  我没话说。

  还会不会写?应该会,感觉还能写,还写得出来,毕竟还很年轻,离退休尚早,尚能饭。

  继续写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最后送一首食指的诗给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讲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二十多岁写,写完还是二十多岁,有趣。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无需害怕。

  无需绝望。

  要相信自己。
发表于 2012-4-19 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貌似安天论坛不能发附件啊。
发表于 2013-7-10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个回复还需要审核,你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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