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逢上了五十年一遇的大旱。
黑蛋刚从地里回来,那一片片黄巴巴的油菜就像一堆堆风干的狗屎。黑蛋想起那块油菜地就有自己老婆被人抢去的感觉。
黑蛋后悔没有喂几头猪,狗日的扎娃喂猪就发了财。黑蛋不愿去多想扎娃,因为一想扎娃,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兄弟妮娃,想到妮娃,黑蛋就窝火。
走到刺猬家门口时,黑蛋脊背发凉,每次看见刺猬家庄严的大门,高傲的楼房,头上就冒汗,老觉得比刺猬矮了一大截。
刺猬是超生户,生了一大堆闺女,是个绝户头。这几年包几十亩地种,又赶上粮价好,现在买了一套大型机械专业种地。
黑蛋不只一次地想刺猬是一个趟河把泥鳅摸光的人,贪多。
这两年黑蛋有事没事总爱跑到自家屋后看墙上八十年代大队用熟石灰刷的标语: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然后再看看刺猬的房子觉得心里就痛快。
吃饭的时候,凯华说,村里要唱十天大戏。黑蛋仔细地看着乐呵呵的凯华,越看越觉得长得不像他,心里琢磨着把她快嫁出去。
吃完饭黑蛋喜欢去当街站一会儿。街上没几个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许多空地没人种,所以刺猬才能包几十亩地,是打工的人让刺猬好过了,黑蛋坚决这么认为。
正准备回家,大队的喇叭响了。扎娃在喇叭里显示着村长的权威,宏亮的声音穿过村子,像个幽灵到处乱窜,把在路旁睡觉的老黄狗吓醒了,撇开枯瘦的双腿撒泡尿摇摇尾巴跑远了。
黑蛋心想扎娃的唾沫一定把喇叭的话筒喷得湿湿的,就像刚才跑走的老黄狗把那片干地浇得湿湿的一样,上面还有一片片白沫。
村里准备唱戏。扎娃说,是党的政策好,国家的政策好,这几年村里有钱了,日子好过了,唱十天大戏。这次唱戏不收村里人的钱。黑蛋这点听得格外清楚。
上次修路也说不要钱的,可最后每个人又兑了四十块钱。电视上说,农村修路有拨款,可扎娃说不兑钱就不修路,他在为人民服务,修路为大家好。黑蛋也没看出修路好在哪儿,不过下雨天赶集是方便多了。扎娃是个猴,自己咋就像个猪,黑蛋每次一听扎娃在喇叭里说事儿就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刺猬是啥感觉,黑蛋也没问过。
一连几个月都没下雨雪了,村里在外打工做生意的都不种地了,空地都包给刺猬了,刺猬有机械,再旱几个月也不怕,顶多再多抗几次旱,可黑蛋就这几亩地,也没机械,看着快旱死的庄稼心急。
有戏看,好多年没看过戏了。黑蛋想到这心里又高兴了点。
秀梅早早做过晚饭,一家三口吃完饭,坐着看新闻。
秀梅原来是唱戏的,唱花旦。自从嫁给黑蛋后就不唱了,黑蛋不喜欢别人说他女人是唱戏的。
凯华说,晚上就搭戏台子。黑蛋听到女儿说有关唱戏的事儿就不高兴,可是这次村里唱大戏,母女俩都莫名其妙的高兴,尤其是凯华特别激动,小脸都变得红扑扑的,有时还痴痴地发呆,然后自己害羞地傻笑。黑蛋心里有点儿不安,又说不出什么使他不安。
大多数农村人就喜欢蒙着头过日子,不往前想也不往后想,想也是白想,一天三顿吃喝拉撒是正事,黑蛋就是这么认为。
不过凯华也不小了,该嫁人了。黑蛋心里嘀咕着,上次村里唱大戏是一九八七年,凯华就是那年生的,小妮子还从没在自己家门口看过戏呢,记得那年也是大旱,不过唱戏是祭天求雨……
村里二十多年都没唱戏了,不知道人们还喜不喜欢看戏,现在黑蛋也说不清楚是村里人变了还是时代变了,就老找不到过去那种味儿,那种自己现在也说不上来的味儿。
黑蛋放三十多年电影了,原来村里谁家媳妇生了个男孩,谁家牛下了个牛犊,都请他放电影,整个乡里的人都赶远路来看电影,停电时大家也不愿意走,都坐着等来电接着往下看,电影屏幕正反两面坐满了人,如今村里没有谁家再拿钱请他放电影了,最近五年他只放了一次电影,而且那晚只有两个老头看,后来两老头也走了就剩他一个人,放着放着自己就睡着了。
有些事想不通,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一切都发生了。一些不愿想的事,不愿经历的事,最终也得想,也得经历,就像死一样,你愿不愿意想都得想,愿不愿意经历都得经历,因为你逃脱不了它。
戏唱开了,看戏的人多,大多是老年人,还有爱热闹的孩子,也有三三两两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
老年人说,看戏是武教,读书是文教。没文化的人喜欢看戏,有文化的人喜欢看书。黑蛋觉得这话有道理。
黑蛋看不下去戏,不是不喜欢,因为有心事,每唱完一天戏就盼老天快下雨。
秀梅这几天白天也忙着看戏,但晚上不去看,凯华每天晚上都去看,而且经常回来很晚。
黑蛋心里不高兴。
那晚,黑蛋喝了点酒,意外地看完了戏,从戏台下走过,觉得想尿尿,跑到戏台右边黑暗的一个麦秸堆边撒尿,刚尿完提裤子准备走,听见有动静,往前一走看见两个人躺着扭在了一起,黑蛋嘿嘿笑起来,然后走了,但走了两步忽然跑回去,用两只有力的手把两个人揪了起来……
人一生能犯许多错误,只要能改就能被人原谅,但是有些错误是一次都不能犯的,因为一旦犯上,就永远没有改正的机会。
黑蛋就犯上了这样的错误,一辈子想改也没机会改的错误。
黑蛋把两个人拉到亮处,一个是凯华,另一个是大魁。
看见大魁,黑蛋就觉得心里有火。
晚上刚杀戏,人还没走。黑蛋拉着两人,像一只老鹰抓着两个偷吃青草的兔子。黑蛋把两人拉到戏台上借着酒劲骂大魁。
“你家都出孬种!你爹扎娃喝了百姓多少血!你叔叔妮娃更是***赖种!他上了我女人,然后再也不回来了,我拣了一个破烂,你们以为我是个闷壶呀!你占我女儿便宜!你们家人还要不要脸!老少爷们都看见了,你们家都是啥人呀!”
黑蛋越骂越有劲,活像吃了炮药。
然后转向凯华,“你是不是我女儿,还不知道呢!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女儿?你根本不像我!”
黑蛋把心里话都吐了出来,时常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闷头闷脑整天游呀游,有时天气燥热想下雨,在水里憋得难受,但又没有跳出水面的机会,这次终于跳出水面,吐出了肚中多年的闷气。
黑蛋也记不清那晚大魁和凯华站在戏台上的样子,只记得戏台下人黑鸦鸦一片。
很多人做很多事有时说不出理由,也想不出后果,但最后发现伤害的往往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当时总是不明白,多年以后拂去记忆的尘土会黯然神伤,太多的不该,留下长长的遗憾让人终生陷入自责的漩涡,是年轻是愚昧还是人的本性?
当凯华像只蝴蝶挂在绳上,黑蛋觉得自己真错了。
咋走了呢,凯华走了……走了……咋走了呢?
秀梅呆呆地坐在那里。
秀梅晚上开始唱戏,一唱就是一夜。
年轻时人们会相信爱情,认为有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静静地等着自己,那便是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很容易把自己当成一件包裹完全托付给别人,可是主人路途遥远,有意无意不小心会把包裹丢失,当包裹再次被拣起时新主人总会心存芥蒂,惴惴不安。
秀梅就是一个包裹。
有时,善良的人很容易相信别人,可别人却很难相信人的善良。
黑蛋总是失眠,秀梅一到晚上就在院子里唱戏。
黑蛋梦见凯华,凯华就在那初春的田野里,小草长出来了,油绿油绿的,像一条长长的绿毯,凯华像一只小鹿跳着跳着,忽然前面有一个大坑,凯华跌倒了,黑蛋跑过去扶她,可凯华变成了一只蝴蝶,扑扑翅膀一直向东飞。
黑蛋就叫着凯华的名字向东追呀追呀,后来就看见了太阳,太阳挡着路了,再不能向东走了,凯华也飞不见了,黑蛋累了走不动了。
黑蛋一睡不着觉就看凯华照片。那鼻子,那眼,越看越像自己,凯华是自己的女儿,铁定的。
岁月使人变得陌生,人们也常常陌生自己,有时站在镜子前,也会认不出镜子中的人。熟悉的人又觉得陌生。
扎娃觉得自己被黑蛋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大魁,也背着背包出去打工了。
扎娃认为自己是村里的主人,但是被狗咬了一口。
刺猬觉得一切挺好,村里是该唱戏,八七年那场戏没看,这场戏要好好看。
村里十天大戏还没唱完,雨雪也没下,还是大旱。 |